郭普先生(散文)
时近清明,塞外的风丝毫没有收敛野性,卷挟着尘土如惊马狂奔。独居斗室,身心俱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远在百里之外的故乡,想起了腾格里沙漠的春景,由此便想起了郭普先生。
郭普先生是治沙专家,从年龄上论,他是我的父辈。我和他的交往始于八十年代初期,当时先生的三公子仁天与我同窗共读,结伴厮混。有一次翻阅报纸,看到了一篇介绍郭普先生事迹的文章,读后方知他有科研方面的卓著成就。余生也晚,少年时代看过不少英雄故事,但都是纸上看花,无缘目睹书中人物真容。郭普先生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名人,一个平凡真实而又出类拔萃的“殉道者”。
初见先生,给我的印象极深。先生头发花白,前额宽阔,老式眼镜后面的目光深沉睿智。那是1980年的夏天,他的老友彭加木先生失踪于罗布泊,经长达数月的寻觅仍无下落。先生在饭桌上对我和仁天说起了此事,忧心忡忡地感叹道:“加木可能回不来了。他为自己心甘情愿的事业不惜生命,死得其所。”先生说话是时语气平缓,声调温和,我和仁天半懂不懂地点头称是。如今想来,一个历经坎坷的学者对两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说这些话,不啻是一种希望,更隐含着他对人生的理解。
此后,见先生的次数逐渐增多,陌生变为熟稔,畏怯之感随之消失。我和仁天年少无知,既不热衷于理科,又不肯学坏,故为诗文迷惑,经常信手涂鸦,自鸣得意。我的几首歪诗经仁天之手传到了先生办公桌上。先生看过,便约好了时间让我和仁天去他的办公室,评优指劣,态度十分认真。先生写旧诗,作品不多,时有佳作。《中华诗词选》及《陇上吟》等书收有其诗,内容多是河西景观与治沙造林。先生把诗作为遣兴抒怀的主要方式聊以自娱,且不耻下问,谦逊对待后辈。某日,先生自张掖归来,出示旅途中写就的五言绝句。我和仁天读后认为诗的最后一句“驱车河西道,夕阳无限美”不够尽意,尚有因袭之嫌。先生同意我们的看法,遂将“夕阳无限美”改为“大地路无边”,并夸奖我们心有灵犀。说句实话,我们充其量不过是耍点小聪明而已,如何担当得先生的称赞。先生的用意,大概是想激发我们的上进心吧。
先生祖籍天水秦安,十九岁入南京金陵大学攻读农业。抗战爆发,学校迁徙,辍学返回兰州,与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编辑《老百姓》三日刊。《甘肃文史资料》刊发过先生与顾颉刚等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先生眉目俊朗,英气逼人,貌似文弱,实则耿介。当局视《老百姓》为“异党铁证”,严令查禁。先生复去成都续读课业,之后去天水创办农业推广所,又去张掖管理农校。解放军进驻张掖,先生积极协助王震将军与王恩茂政委发动群众,开展工作。建国后,先生扎根河西,从事农林研究,直至1985年调入省林业厅。期间科研成果累累,著述颇丰,屡获国家和省级大奖。在全国及甘肃治沙界,先生久负盛名。盛名之下,所遭苦难亦多。五七年反右,先生被遣夹边沟农场,九死一生,终得生还。文革中下放民勤,穷且愈坚,不坠壮志,大器晚成。首创世界第一座沙生植物园,占地千余亩,内植沙生植物数万株,可谓写巨幅画卷于天地之间。
1990年,先生退居二线,在家撰文不止,为治沙工作殚精竭虑。我等小辈,业已成人,久陷庸俗无常的生活之中,碌碌无为。每见先生,一缕愧疚先上心头。先生听觉大不如从前,与人交谈很不方便。他所问的多半是读书之事,问后意是嘱咐我力戒驳杂,去除浮躁,认定一行专心攻研。当年《人民日报》发表了周涛的散文《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先生把这篇文章交给我,说一个人一生要做的事很多,但做成做好的事只有一件,多了就一事无成。先生喜欢梁漱溟的著作,我为他邮购了梁先生的自传《我的努力与反省》,又为他代买了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等书。先生每收一书,照例要兴奋一番,然后踱进书房,半日不再出来。在我的书架上,至今还保存着先生赠送的两册诗集,扉页上写着“润和同志存念”,字迹隽秀,意态温厚。
先生曾对我讲起反右期间大批右派葬身夹边沟的惨景,听来触目惊心,毛骨悚然。先生说,夹边沟的事应该有人写一写,这不是一批右派的劫难,而是一个民族的伤痛和耻辱。现在想来,先生的话很沉重——一个动辄忘记苦难的民族,其希望究竟在何处?
先生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正直、勤奋、顽强。一生波澜不惊,守志不渝。苦痛于他是淡漠,荣誉于他是平静。“不问家事常如客,爱读诗文却学林”,先生的这句诗,流露的是纯粹的书生气质与文人思想。他开朗坦诚,乐观豁达。人生修炼如此,何愁世间风霜雪雨。师友丰仪,父老慈爱,集于一身,足令后辈相思相忆。
去年初夏,先生在兰州病逝,享年77岁。今年5月6日,是先生的祭日。写下这篇短文,权当心香一瓣,遥寄飘渺河汉,祝先生灵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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