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杭州(征文·散文)
一
杭州自古名人众多,仅在西湖边的南山路随意溜达一圈,诸多遗迹便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旖旎的风光和人文的胜境,千百年来曾令多少睥睨尘嚣之人产生归隐之心?他们可能刚刚经历过一场宦海风浪的搏击;抑或在日常生活的磨损中积郁已久,现在来到了西湖边,怅望着浩淼的烟波和如画的青山,心头定然是滋味杂陈。其中,绝大多数人只能行色匆匆、心存遗憾地离去了;而有些人却就此留了下来,他们卸下了行囊,掸了掸周身的尘土,像倦鸟归林,浪子还乡。只为和西湖长相厮守,就值得抛付未了的一切。
而在这样的隐居者中,只有极个别人被界定为“隐士”。
所谓“隐士”,并不泛指所有隐居之人,“须合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南史·隐逸》)。而“隐而不仕”之士,若非“高士”“名士”,也断不能划入“隐士”之列,而只能归位于一种小我的生存形态。况且,从“隐士”中又分出一种,是为“处士”,专指才德并茂、有机会做官却从未做官的一类高士,这样的人在历史上并不多见。故“隐士”之谓,实有特殊所指,绝非一般泛称。历代中国文人都很推崇隐士精神,实际上是寄予了知识阶层对人格独立、气格超逸的人生境界的向往之情。他们歌颂“隐士”,仰慕“隐士”,即便自己归隐不得,却乐于在倾圮的精神殿堂里,悄悄地把“隐士”供奉起来,以弥补自我的缺失;还有那些“不得不隐”之士(以屡试不第、最终放弃科考的士子居多),也把古来公认的著名“隐士”作为追随的偶像和精神的导师。于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易·蛊》)、“所高者独行”“所重者逃名”(《旧唐书·隐逸》)便成为他们的价值依归,一旦确立了这样的标准,即便名利尽失,终身苦寒,也被自视为一种“澡雪精神”(庄子)而在所不惜。
隐士们总是以对现实社会的背离姿态,匿迹于众目烁烁之外,他们结庐一山、一水,便避开了车马之喧、人声之沸。他们满腹才华,志存高远,却不屑与市侩俗客合流;他们闲云野鹤,以诗酒自娱,独对清风明月,看破人间世相,洞晓千古玄机。
他们绝不会在正史中占据突出地位,有关他们的记载也往往只言片语,但在文化心灵史上,他们却导致了最为强健的精神构成。忽略了他们,一切都将矮上半截,短去盈尺,甚至面目全非,魂魄尽散。
杭州自古以“隐士”名号流传后世、存有确切行迹且形成风光名胜的,大致有严子陵、林和靖、俞曲园等人。只不过,严子陵并没有落脚在西湖边,而是寄情于同属杭州的桐庐富春江一带。且让我按由近及远的年代顺序,逐一搜寻俞曲园、林和靖和严子陵三人的隐士踪迹吧!
二
被誉为“西湖第一楼”的俞楼,是清代经学大师、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俞樾(字荫莆,号曲园)当年的住所和“诂经精舍”(讲学地),现辟为纪念馆。
俞曲园生于清朝渐趋衰颓的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他30岁中进士,随后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亦曾担任国史编修及河南学政等职。但仅过了七年,即遭一位名叫曹澄庸的御史弹劾,罪名是“出题试士,割裂经文”。在此我们不必去探究事情的由来曲直,我们只需知道,这八个字的“罪名”直接导致了俞曲园被削职归田的后果。这对于37岁的俞曲园似乎是令人沮丧的命运之神的捉弄,一般人遭此劫难可能从此消沉、一蹶不振。但对俞曲园而言,却是人生一大幸事,也是他日后成为大学问家的重要拐点。仕途的大门被突然关闭之时可能带来的是眼前短暂的漆黑,然而灵魂的透光却更为清晰地呈现出内心的所需,俞曲园由此获得了再生之力。他退隐到杭州,结庐在西湖边,以一种崭新的生存方式实现了生命的递进和突围。从俞曲园后来达到的成就看,难说那位告状的御史不是他的“命中贵人”!
由于有了大量空闲的时间,加之湖光山色、纸上烟云的朝夕供养,俞曲园反倒心神疏旷,宠辱皆忘。他埋头钻研学问,神游八荒,而且著书立说,佳作迭出。《日损益诗集》《群经平议》《诸子平议》等专著接连问世,收在《春在堂全书》的各学科著作达数百卷之巨,如颗颗饱满的果实缀满生命的枝头。曾国藩曾对同年乡榜的李鸿章、俞曲园做过如此比较:“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莆拼命著书”。可见志趣不同,人生道路亦不同。羸弱的朝廷赶跑了一名小小的官员,却为中华文化史输送了一位卓越的学者和大师级的教育家。
由于学问渊博,著作等身,俞曲园先后受聘于苏州、杭州的多家讲堂。他在杭州“诂经精舍”讲学30余年,非常享受于这种教书育人、无所羁绊的生活,常自感“每日凭栏俯瞰,湖光山色,皆在几席间,甚乐也”。受业弟子中,吴大徵、章太炎、徐花农、吴昌硕、张幼樵等人,皆成为各领域的杰出人才。
其实宦海浮沉,从无定数,一时遭挫、重被启用也不是没有可能。果然,在俞曲园隐逸杭州期间,就有多位官员推荐他出来重新做官,这不啻是复出的良好时机,但偿如此,俞曲园就算不得“隐士”了,好在俞曲园的态度是坚辞不就,且避之不及。他写过一对联句,是其心迹的真实袒露:
生无补于时,死无关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
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俞曲园的舍弃是彻底的,他建构了新的自我。他的生命历程,可以打消很多人对“隐士”的误解,以为这是一群消极厌世、无所作为的怪人。其实稍加深入,即能发现真正的“隐士”是从生命的另一个层面来完善自我,实现担当;是从无法合流的外部世界向真实的内部生命勇敢回归。它必须建立在极大的付出和不计后果的投入之上,才能坦然应对生存的考验;才能在五光十色的名利场外自甘寂寞、艰难求存。在历史上,有些隐士甚至为此而付出了生命。试问,有多少人做得到这一点?而历史上也不乏一些蓄足了资本、退避山水的所谓致仕者,虽有文采和学问,且常常仿效隐士,岂非贻笑大方?
俞曲园一直活到了86岁,葬于杭州三台山。他的后人中,也出了像著名红学家俞平伯这样的人物,为其曾孙。
三
一座孤山,高不过数十米,却承载丰富,蕴藉深远。目下主要是以清乾隆皇帝的行宫(康熙帝亦曾于此设行宫)而名世。景区内多处设有玻璃罩,以保护历史的遗迹,实际上无一处是完整的留存,但上下错落之间(原行宫规模远远大于现在),仍能窥见当年皇家园林的奢华气派。只不过,我要提及的这个人物,要远远早于清朝,而是要回到一千多年以前,他曾隐居孤山,达20年之久,且从未迈进一步近在眼前、繁华热闹的杭州城。
他叫林逋(字君复,谥号和靖),生于宋太祖乾德五年(公园967年)。父早亡,遂家贫,常为衣食而忧,但他发愤苦读,学识超群,却不慕世间荣华,年纪轻轻,便崭露高士风骨。
别人读书,是为了求取功名,好谋个一官半职;林和靖读书,却一不为科举,二不求进身之阶。他终身不考、不仕,而愿意做个散淡闲人,归隐之士。其中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孤高恬淡的秉性使然;二是他作为吴越遗民(吴越王钱俶为避免战火而纳土归宋),与宋朝始终心存隔膜。虽然他30来岁即以道德文章名扬士林,但却十分看淡,有一阵子辗转飘泊各地,后选定孤山为隐居之所。
林和靖生性淡泊,却情趣古雅,风神潇洒。他平日里喜欢植树(尤其是梅树)、采药、垂钓;也时而吟诗、作画、奏琴。他终身未娶,却有一样奇:以所植之梅为妻,以所养之鹤为子,这便是“梅妻鹤子”的由来。每当梅花盛开,他便踏雪赏梅,饮酒赋诗;而两只仙风道骨的白鹤,跟随其后,形影不离。如果有客来访(都是那个时代著名的文人),而恰逢林和靖外出,家童便会在亭台间放出白鹤,林和靖在外一见白鹤必棹舟而返,与客见面。这样的画面,相信会令很多当代文人神往不已。
林和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尤其是写梅花的诗,空灵婉约,影影绰绰。仅录两句: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倒是他对写诗的态度,十分超脱,属于随写随扔型,而不在乎能否流传、有无诗名,故存世诗作并不多。却有一首绝笔诗,可谓一生节操的活画: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林和靖几乎是文人格调的代名词。就连苏东坡、欧阳修、梅尧臣对他也是充满了钦佩之情!他来到孤山,开垦一片荒芜,筑起心灵的居所,性灵每在西湖的烟波间运行,诗思常向青山和翠林。他以梅影化解寂寥,与白鹤日夕相伴,做隐士做得如此物我谐和,浑然冲融,而仿佛是一种高妙的享乐。他也很豁达,豁达到虽然自己鄙夷官场,却结交了一批官场中的朋友,当然几乎都是文人;他很清贫,清贫到要等梅子成熟时,每天包上一包拿去出售,以维持一天的生活支出。但他真的穷困吗?非也!厮守一座诺大的孤山,种树养鹤,吟诗作画,又可谓奢侈之极。这样的人无疑是中国文化史上一等一可爱的人物,能化困苦为乐趣;变悲吟为唱歌;枯燥无味到他那里就是活色生香;寻常“梅鹤”与之相伴便组成了“亲密家庭”。
他死后,就连那个被他一生回避的朝廷,也不得不给他个谥号:“和靖先生”,杭州太守李谘甚至一身素服为他送葬。后来,绍兴作为南宋临时都城之时,宋高宗赵构为建观之需,下诏迁出孤山的所有坟墓,却唯独保留了林和靖的墓。以后各代都重修过林和靖的“放鹤亭”(关于林和靖养的鹤,传说在其死后,也于其墓前悲鸣而死,人们把鹤葬在墓侧,是为“鹤冢”),康熙帝亲书“舞鹤赋”立碑于亭中。
这个终身不仕的林和靖,反而被各朝的庙堂如此看重,想必定非他之所愿。所谓“白云千载空悠悠”,人不就是一朵浮云吗?轻轻地飘来又飘走了,至于后人怎么看待,绝非逝者之事了。作为“处士”,林和靖并无功业;而作为一名文人,林和靖却始终象征着一种超凡的存在,一如长空皎月,空林足音。
四
驶上杭千高速差不多一个小时车程,便到了桐庐县城。这是我第二次来此地,而上一次来的我,还只是一个兴冲冲的酷爱写诗的少年人。
除了慕其山水,也自然慕其人物,黄公望、郁达夫、叶浅予,都属当地产的大文人墨客。然而桐庐最著名的历史人物却是一位名叫严子陵(名光,字子陵)的隐士,且并非当地人。只是因为他曾垂钓于富春江畔,便引得无数后人前来凭吊,顶礼膜拜。据查找相关资料发现,历代歌颂严子陵的诗文可谓汗牛充栋,作者几乎囊括了自西汉以后的所有一流文人,如果列举出来该是一份长长的名录,暂且省略。但有那么几句,堪称描摹严子陵的代表性文字,出自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古代所有的高人隐士中,严子陵应该是最典型的人物之一。
他年轻时便声名遐迩,曾与一位仰慕他的学子刘秀一同外出求学,以道义相结交。后来刘秀举兵反王莽,严子陵积极支持;再后来刘秀成了光武帝,严子陵却改名换姓隐居了起来。光武帝常挂念严子陵的高尚品行,命人画像到处张贴,多方查找严子陵的下落,终于把身披羊皮袄在一处沼泽边垂钓的严子陵给找到了。
于是请他出来做官,帮助治理国家,严子陵坚辞不受,却躬耕于富春山,也经常去江边钓钓鱼,过着闲散不定的生活。建武十七年,严子陵又被征召,仍然一口回绝,直到八十高龄终老家中。
这个故事似乎反映出两个方面:一是光武帝胸襟博大,即便遭到严子陵的冷遇和“冒犯”(比如他曾主动拜访严子陵,请他担任高官,严子陵却卧在床上,不理不睬,十分怠慢;还有一次他们同榻而眠,严子陵把腿压在光武帝肚子上却呼呼大睡,光武帝也毫不计较),他也能以朋友的旧情为重,且始终敬重严子陵,耐心等候严子陵。若是其他皇帝,怕是早就动了杀机。严子陵死后,光武帝也深深为之惋惜和伤感;其二,正因为有光武帝这样的帝王,反而映衬出严子陵的高贵气格,试想,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三顾茅庐,任严子陵怎么孤傲清高也该被光武帝感化了吧?但他却坚如磐石,来了个终身不仕。宁做山野村夫、江边钓翁,也不做富贵中人、皇帝宠臣。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了。
可以说,严子陵和光武帝共同成就了这段传奇故事,缺一则失之完美。而历代文人之所以清一色地表达对严子陵的崇仰之情,我想是因为他真正体现了隐士精神的某种极致,也使得很多蝇营狗苟之徒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或也使“贪夫廉,懦夫立”(美好愿望的成分居多)。所以严子陵这个“处士”成了历代文官心目中人格形象的最高化身,因为他已经超凡入圣。
一座小小的钓台,在七里滩富春江澄澈的绿波之中,显得如此高古静穆,而周边起伏的山峦,据说正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取景由来。两千多年,从钓台前静静地流淌过去了,而无数次,舟楫远远地向这里漂来,承载着雾蒙蒙的眺望,和一颗颗虔敬的心灵,他们是朱熹、王阳明;他们也是谢灵运、李白和陆游。他们都来向这位伟大的隐士投递自己的灵魂,倾吐自己的衷肠。
如果我们越过杭州,放眼更广更深的地域和历史,就会发现隐士精神的渊源汇集,心中就会浮现出一尊尊嶙峋伟岸的风骨:不受尧帝禅让的巢父和许由;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伯夷和叔齐;急流勇退、泛舟五湖的范蠡;天地闭、贤人隐的嵇康;先仕后隐、采菊东篱的陶渊明;安于贫穷、乱世无为的庄子等等。
他们,安坐在皑皑的雪峰之上,使仰望的目光永不迷失,使精神的国土照进雪亮;他们,大音希声,近乎神圣,却从来不曾散失投向我们心灵的灼灼光源。 共 5160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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