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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沈尹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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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沈尹默(散文)

一、百年书法第一人
  民国初年,书坛有“南沈北于”之称。“北于”是指陕西人于右任,“南沈”则是浙江人沈尹默。有意思的是,北人于右任从南方的复旦大学毕业,而南人沈尹默不到30岁就做上北京大学的教授。于右任入门时崇而拜之的赵孟頫是沈尹默的老乡,而沈尹默在受到陈独秀的批评后,以临写北碑铸就厚重、古拙之风;于右任初入赵门之后,同样改攻北碑,并在此基础上将篆、隶、草法入行楷,独辟蹊径。他们都经历了中年变法,于右任将魏晋笔意融入草书,被誉为“当代草圣”。沈尹默近50岁时,致力于行书,形成古劲透逸的书风,从而“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徐平羽语)。
  这一百年,是中国近现代两位书法大师争妍、竞秀、斗奇的一个世纪。他们不同的风格与相似的经历表明,一位大师的炼成需要传承,需要变化,需要融汇,需要创新。
  两位同时代的书法家没有因为并列至尊,而互相贬损、攻讦;相反,他们相惜相敬,推重于心。抗战期间,两人同在重庆,波澜壮阔的于佑任和蕴籍多姿的沈尹默相映生辉,拿唐宋古文的“韩潮苏海”一喻,差可套用为民国书坛的“于潮沈海”。于佑任还送过沈尹默一本王世镗写的《爨龙颜》,但沈尹默觉得与自己“性情不合”,没有刻意去学。
  1963年,沈尹默80诞辰,暌隔海峡两岸,于佑任仍然辗转送来贺寿墨宝。画家傅抱石专门为沈尹默的大寿作《镜泊飞湖》八条屏。傅抱石在画作上的大胆创新震撼了沈尹默,他当即命名为“抱石皴”,称赞傅抱石山水画的皴法独具一格,前无古人。为了让《镜泊飞湖》成为真正的绝品,沈尹默特意将于佑任的墨宝装裱在画堂上,再加上自己的题记,如是这幅巨制愈益气势磅礴,奇伟壮丽,以致于后来膺品甚众,弄得拍卖市场风生水起。
  在此一年前的1962年1月24日,于佑任作歌:“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远不望(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深深的乡愁,书不尽意,唯有歌哭之。而在此一年后的1964年11月10日,于佑任逝世于台北。
  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于佑任和沈尹默难分伯仲。但沈尹默早年即有“民国帖学第一”的封号,当时碑派旗手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沈尹默后来刻苦习碑,贯通篆、隶、楷、行、草于一脉,其书清润中见汪洋之势,隽秀里透刚劲之力,笔锋墨意越过同乡赵孟頫,直逼宋代米芾门下,比于佑任的宽博潇洒似更胜一筹。
  2000年,中国书法家协会组织评定“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沈尹默名列其中。有人列出建国后书坛五位大师级人物,沈尹默居首,另有沙孟海、林散之、谢稚柳、启功四人。还有人认为中国当代有四大书家,沈尹默同样没有缺席,另三位是康生、郭沫若、齐铭燕。排名虽然不能说明一切,但无论你如何排名,那个总不会落下的,理所当然是公认的翘楚了。
  我们再往前走,有些严格到只拈出一位的,竟然也是沈尹默居多。已故全国文物鉴定小组组长、同是著名书法家的谢稚柳评价沈尹默:“数百年来,书家林立,盖无人而出其右者。”中国历代书法家自清代末叶何绍基后,收入《辞海》者仅有沈尹默一人。1944年,《世界美术辞典》主笔、荷兰人高罗佩称沈尹默是中国民间“第一大书家”。
  沈尹默的书法艺术让人想到他必是一个倜傥风流、神采飞扬的人物。然而,事实却是,沈尹默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受到高度近视的牵制。他自幼患沙眼,久治不愈,后来近视高达2000余度,又患上白内障。医生作出的鉴定是:左眼无用;右眼上方、中间也不能见物,唯右眼下方尚有视力。他不仅认不清对面的人,而且每写一件作品,必得旁人协助,如果没人指点他在哪里落墨,他就会把两个字写得重叠。
  “国宝”级书法家就是在这样的窘境下苦练出来的。
  
  二、诤友陈独秀
  沈尹默89年的人生,历经清末29年、民国38年、新中国22年。沈尹默参加过科举考试,所以他早期的字虽然也很有名,但馆阁习气较浓。
  馆阁体在明代又叫“台阁体”,属于官方使用的一种书体,特指楷书,它强调书写的规范、美观、整洁等共性因素,因久成习,千字一面,看上去呆板乏味、毫无生气可言。但馆阁体对书法基本功的磨练还是卓有成效的,故不能一概抹煞。明清时参加科举考试,如果不用馆阁体,而用行草答卷,当上举人的可能性便极小。所以,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读书时,还有一句俗话:“字是敲门砖。”我小时候就被父亲逼着练过欧体,馆阁影响的彻底消失是在电脑出现之后。
  少年沈尹默从唐楷欧体入手,一直练到25岁。他一边学习古体诗词,一边摹写正楷,朝着传统书生的方向发展。1906年夏天,沈尹默从日本留学回国,他在故里湖州已经写出了不小的名气,很多商店争着延请他写店名商号。第二年,家境不太丰裕的沈尹默受聘到杭州浙江高等师范学校教书,结识青年诗人刘季平。两人唱和酬应,成为挚友。
  刘季平自号“江南刘三”,其人尚气谊,重然诺,胸怀侠义,常有奇行。1903年5月,青年革命家邹容出版振聋发聩的《革命军》一书,章太炎作序,章士钊题签,被誉为“国民教育的第一教科书”。《革命军》的自序刊登在章士钊主笔的上海《苏报》。6月29日,《苏报》发表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第二天章太炎即遭清政府逮捕入狱,邹容出于义愤,自动投案,被毒死狱中。邹容遗体弃置在“化人滩”荒冢地,就是这个刘三,冒杀身之祸,将邹容遗体偷运回自己的住所黄叶楼,为其营葬。章太炎感慨道:“刘三真义士,愧杀读书人。”
  1906年重阳,刘季平邀沈尹默和他哥哥沈士远到黄叶楼喝酒,从上午11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沈尹默不善饮,喝至微醺,他请辞回家,即兴写了《题季平黄叶楼》:
  “眼中黄叶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
  第二天,沈尹默把这首诗送给刘季平。刘季平得了沈尹默的好诗不算,亲自铺开宣纸,要沈尹默把它写下来,贴在书房里。几天后,他在日本成城学校的同窗陈独秀来访,看到了墙上沈尹默的诗和字,便向刘季平索要沈尹默的地址,翌日敲开沈尹默的房门,大声喊道:“我叫陈仲甫,昨日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入骨!”
  沈尹默没见过这架势,几乎未睹其人先闻其声,闻的又是刺耳之声。他心里一阵尴尬。但转念一想,是呵,我用的长锋羊毫,不能提腕,馆阁气息太浓,确实算不得好字;平日听到的都是捧扬,自己飘飘然,陈君此言真如当头棒喝!
  沈尹默和陈独秀也成了好朋友,时相过从。1914年,陈独秀到日本协助章士钊编《甲寅》,还非常想念杭州的诗酒浓情,赋诗曰“清凉诗思苦,相忆两三人”。
  陈独秀的棒喝使沈尹默猛醒。沈尹默是那种外温内热、外柔内刚、极有韧性的人,他一立志则发愤异常。他知道要改变过去的坏习惯和坏习气,必须抽刀断水,从零开始。他索性把自己当做一个初学者,从执笔做起,“指实掌虚,掌竖腕平”,每天取一刀尺八纸,用大羊毫蘸着淡墨临写汉碑,一纸写一字;等干透,再和墨稍浓,一张写四字;等再干,翻转来随便不拘大小,写满为止。这样,一张纸发挥了三张纸的效用。
  三年后,沈尹默专注于六朝碑版,兼临晋唐两宋元明清各家精品,兼收并蓄,转益多师,终至脱胎换骨,其书俗气滤尽,风骨挺立,一派生机。练到这个程度,沈尹默才转向他后来藉以铸成大家风范的行书。
  沈尹默从不掩饰对陈独秀的感激之情。半个多世纪后,他回忆陈独秀的这一次“酷评”,仍感到“音容如在目前”。1917年某日,已是北京大学教授的沈尹默在琉璃厂附近忽遇陈独秀。老友重逢,喜不自胜。沈尹默问陈独秀为什么来北京,陈说:“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又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本辞典,到北京募款来的。”沈尹默连忙把这一信息告知蔡元培校长,因为他获知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正好缺人,他认为陈独秀是最佳人选。
  蔡元培要沈尹默赶紧力邀陈独秀,沈尹默便三赴陈独秀所住旅馆。第一次去,一向果敢决断的陈独秀颇犹豫,他说,我没有学术头衔,也从未在大学教过书,能否胜任,不得而知。但蔡元培“兼容并包”的思想打动了陈独秀。第二次去,陈独秀还在犹豫,原来他舍不得自己投入很大心力的《新青年》。沈尹默搬出蔡元培事先想出的妙计:“你把《新青年》搬到北京来,你在上海只有一己之力,搬到北京来,北京大学可以做你的后援啊!”一句话说得陈独秀茅塞顿开。第三次去,沈尹默还没开口,陈独秀就说:“我试干三个月,如胜任即继续干下去,如不胜任即回沪。”
  就这样,陈独秀到了北大,《新青年》到了北京。1918年1月,《新青年》改为同仁刊物,由陈独秀、胡适、李大钊、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组成编委会,实行轮流编辑制度。星垂平野,风正帆悬,中国新文化运动由此波澜壮阔。
  30年代末,陈独秀因党派斗争飘零沦落,他和沈尹默意外在四川取得联系,沈尹默以诗相赠,陈独秀仍然认为沈尹默的字没有大的突破。他在写给沈尹默弟子台静农的信中说:“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前朋友所可及,然而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尊见以为如何?”
  抗战胜利,沈尹默马上辞去监察院监察委员之职,专力临池研墨,手摹心追,以鬻字为生,不仅书艺大进,而且著书立说,《执笔五字法》《二王法书管窥》《书法论》等论著,强调笔法,着重美感,鼓吹传统,“世人公认中国书法是最高艺术,就是因为它能显示奇迹,无色而具图画的灿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引人欣赏,心畅神怡”。自上世纪40年代以后,沈尹默“铁树开花六十年”,蔚成一代宗师。诤友陈独秀两次批评,是极有助推之力的。
  
  三、沾章太炎的光
  沈尹默老家在浙江湖州,这里物阜民丰,诗书传世,人文积累十分深厚。在湖州市承天寺巷口,现有沈尹默故居,三进20多间房屋,规模不算小。但沈尹默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因父亲在陕西任职,沈尹默出生在陕西汉阴厅。
  1905年,陕西藩台樊增祥选派50名陕西籍学生往日本留学,后来成为名报人的张季鸾即在其列。沈尹默和弟弟沈兼士因不是陕籍,不能入选。两兄弟便自费和他们同往日本。家里要负担两人的生活学习费用,十分紧促。九个月后,沈尹默主动回国,留下弟弟兼士在日本铁道学校继续攻读。
  沈尹默回国后,在陕西住了一年,迁返故乡吴兴,再到杭州,先后在杭州高等师范、幼级师范和第一中学教课。第一中学校长马幼渔和沈兼士是日本同学,均师从国学大师章太炎。沈兼士从铁道学校毕业,亦回国任教于嘉兴。
  1912年春节,沈尹默在日本结交的好友许炳堃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京师大学堂已改为北京大学,严复没当校长了,由工科学长何燏时代理校长。在那之前,中国留学生从日本正式大学毕业的只有两人,何燏时即其一。他和预科学长胡仁源都是许炳堃的朋友。何燏时接手北大后,写信给许炳堃,对林琴南无视课堂严肃性,随便跟学生讲讲小说了事,非常不满意。沈尹默笑着说:“讲讲小说,那我也可以啊。”
  他只是随便应和一句,没料到一个多月后,许炳堃拿了何燏时和胡仁源的电报来,约沈尹默去北大预科教书。沈尹默这下急了:“我连话都不会说,哪里能教书?哪里能到北大去教书!”许炳堃却不急不慢,双手一摊:“这不,电报都来了,你能不去?”
  硬着头皮去了北京,沈尹默才知道,他还必须再硬着头皮当章太炎的门生。原来,不知是许炳堃记错了,抑或有意为之,他向何校长推介时,说他是章太炎的学生。当时,打着太炎先生的招牌,出入北大像跨菜园门。其实,沈尹默在日本仅九个月,未从太炎先生受业,他弟弟沈兼士才是章太炎的门生。
  沈尹默一进北大,北大校园里就传开了:“现在好了,来了太炎先生的学生,三十岁,年纪轻。”这句话标志着沈尹默十六年北大生涯的开始,也标志着辛亥革命之后北大新旧之争进入白热化阶段。
  严复的京师大学堂与何燏时的北京大学格格不入。所以,新旧两派的扞格是当时最值得一观的风景。沈尹默进预科第一年,见到一位大三学生陈汉章。他已经45岁了,经纶满腹,才学超凡。京师大学堂慕名请他去教书,他不,他一定要去当学生。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没点上翰林。他认为京师大学堂的毕业生可算得上是洋翰林,所以宁愿从大一读起,要拿这个“洋翰林”的毕业证。毕业后,北大履践前约,让他留校,正好接手沈尹默的历史课,沈尹默则教国文去了。
  另一位教地理的桂蔚丞老先生,他每上课,必有一听差挟着地图、捧着茶壶、拿着水烟袋跟着上讲台,把东西一一放好后再退出,下课照送如仪。 共 10344 字 3 页 首页123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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