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读《红楼梦》

只恐夜深花睡去 ——读《红楼梦》

　　
　　
　　曹雪芹在思想上是一个伟大的现实批判主义作家，而在艺术上却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在《紅楼梦》中，曹雪芹创造了一个个多姿多彩的美学世界。无论是群芳争艳，巧夺天工的“大观园”，还是奇峭怪丽，脱尘出世的“太虚幻境”；每时每处，都会出现一个格调不同。魅力无穷的艺术世界。使人目不暇接，留恋忘返。
　　同时曹雪芹还创造了许多美奂美仑的人物。在“大观园”——这个花团锦簇的女儿国里，集中了那么多的青春美女。她们人人聪明，个个漂亮，集中了天地间的灵气，呈现了人世间的精华。
　　无论是孤高自许的林黛玉，还是雍容华贵的薛宝钗；无论是冷峭孤僻的妙玉，还是娇憨率直的史湘云；无论是敏捷自重的探春，还是罕言寡语的惜春；等等，等等。虽然性格不同，志趣有别。但在曹雪芹的笔下，却无不各俱神态，各有情韵；各呈美的感染力。
　　但封建社会毕竟已到“末世”，而末世的封建社会势必亵渎和摧残这些“美”。曹雪芹呕心沥血地创造了这些“美”，却又无可奈何地毁掉这些“美”。那些诩诩如生，美丽曼妙的青春女姓，一个一个地被曹雪芹打入“薄命司”，接受命运的审判与煎熬。
　　贾宝玉的胞姐贾元春，做了王妃，本应当是最威势显赫的人物。可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恨无常﹞”过早地逝世了。真好像她作的那个谜底为爆竹的灯谜所影射那样：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惊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元宵灯谜﹞”
　　贾迎春娴淑安静，与世无争。却被迫嫁给一个“中山狼”式的人物孙绍祖，只一年工夫便被折磨至死。——“……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喜冤家﹞”
　　贾探春聪明，美丽。有思想，有才干。敢想，敢说，敢做。但无处施展自己的抱负，最后像王昭君一样，远嫁边疆。在“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早影射了她的命运：“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还有元宵节谜底为风筝的灯谜里也点明了这一点：“……游絲一断渾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惜春看破了三个姐姐的命运，厌恶这紅尘世界的纷爭，最后出家做了尼姑。一个上等身份的贵族小姐，遁入了空门，这无论如何是件凄惨的事。因此曹雪芹反复咏叹：“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薄命司正册﹞身前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元霄灯谜﹞”
　　曹雪芹多次提到“末世”。除了对探春外，对王熙凤，也用了“末世”的概念。“薄命司”里对王熙凤的判语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切“鳳”，即“凤”；指王熙凤。“人木”切“休”。“一从二令三人木”是指王熙凤一开初对丈夫贾琏很服从，进而对贾琏发号司令，最后被贾琏休掉。曹雪芹的原意是，贾府败落后王熙凤到狱神庙坐牢。释放后被贾琏休回娘家金陵。所以是“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凤才貌双全，果断干练。但末世的阿凤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只落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聪明误﹞。”
　　大观园里的绝代双娇——林黛玉和薛宝钗，当然也无法逃出末世的浩劫，无法逃脱命定的苦难。在“太虚幻境”中的“薄命司”里，她们是头号挂名人物：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薛宝钗确实像孟母一样贤德。并才貌双绝。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她掣的花签是牡丹花，称为“艳冠群芳”。上面还有唐朝罗隐的一句诗：“任是无情亦动人”。薛宝钗确实漂亮，堪比牡丹。但她“无情”；她是封建秩序的卫道者。可是忠实的卫道者却连自身也难于保全。连自己也做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家长包办的婚姻，终究缺乏志同道合的情爱；使她被贾宝玉早早抛弃，寂寞地度过余生。她制的元宵灯谜里早影射了这一点：“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林黛玉冰雪般聪明，堪比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她思想前卫，渴望个性解放。在令人窒息的封建礼教空气中，她终于梦断紅尘世，魂归离恨天。年纪青青，就作了“北邙乡女”。命运比薛宝钗还悲惨。使历来多少多情男女，一洒同情之泪。
　　在怡紅院的寿宴上，她掣的花签是芙蓉花，称为“风露清愁”。上面有王安石咏王昭君的一句诗：“莫怨东风当自嗟”。已暗示了她暗淡的命运。其实林黛玉的一切都暗示着她不幸的结局。她的住所叫“潇湘馆”，她的诗名叫“潇湘妃子”。娥皇、女英洒泪成斑的湘妃竹，也比喻着潇湘馆里的千杆竹将泪渍斑斑。她在元宵灯谜中有“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谜面。所以曹雪芹沉重地叹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枉凝眉﹞”最后她泪尽情断，归于寂灭。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曹雪芹虽然万般惋惜，却无法给她更好的命运。
　　大观园里其他美丽的灵魂，也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在曹雪芹现实批判主义的笔触下。一一走向苦难的纵深。
　　身兼黛玉和宝钗之美的秦可卿，与公公贾珍有染，在天香楼自缢身亡﹝曹雪芹后来改去这一情节，改为病故﹞。“薄命司”中早有判语：“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开端造衅实在宁。”“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宿孽总因情。﹝好事终﹞”
　　粒尘不染，又美貌多才的尼姑妙玉，贾府败落后，也再无法清高矜持；在瓜州古渡头竟沦落风尘。﹝高鹗续书是被強盗掳去﹞曹雪芹对她不无惋惜，也长长地叹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薄命司判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世难容﹞”
　　贾宝玉的嫂子，青春丧偶的李纨，枯木槁灰一般地生活着。好容易儿子贾兰中举，可是无常已临门了——“……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豋，——昏惨惨，黄泉路近……﹝晚韶华﹞”
　　史緗云本来事如所愿，嫁了个好丈夫卫若兰。可是不久丈夫就死了，也落得青春守寡。——“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飞。……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乐中悲﹞”
　　贾宝玉最喜愛的俏丫环睛雯，被王夫人逼死——“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花袭人也与薛宝钗一样，在贾宝玉出家后被抛弃，最后嫁给戏子蒋玉涵——“枉自温柔和顺，空云如桂似兰。堪羨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等等，等等。
　　史湘云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掣的花签是海棠花，上面是苏东坡一句咏海棠的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是的，封建社会的“夜”，确实很深了。这是黎明前的夜，所以特别黑暗。一切美丽的花卉在暗夜中势必失去艳丽的色彩，而沉沉睡去，趋向死灭。
　　曹雪芹流着辛酸的眼泪，无可奈何地把这许多美丽的灵魂一一送进命运的练獄。看着这些怨苦的灵魂在挣扎，在受苦，在呼喊；曹雪芹自己的心也碎了。终于悲喜激射，冷暖失调，心力交瘁的他在壬午年除夕﹝1763年除夕﹞放下了那支如椽大笔，永远告别这个纷爭的尘世。身后留下的是——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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