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魁四爷的文化恩怨(散文)
摘要:我的读书故事
我记得自己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是在念初二的那一年寒假。这本书是邻居发小借给我的。书没有封皮,缺页不少,后面大约有一小半部分被撕下。书里写的都是一些谜语故事,可能是一本谜语故事集锦或是“灯谜大全”之类的书。
书里故事非常有趣,不觉间就读完了,意犹未尽的滋味真不好受——我对书的被撕下的部分特别期待。于是,我就向发小讨要,发小一拍脑门说,母亲是在昨天撕下的,说是去包挂面用。挂面还没有晾干,撕下的可能还在……
发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家。还在!发小又从屋里跑出来,拿着一摞书页在空中晃悠了一下递给我。
我按照页码数理了理前后顺序,所幸缺得不多。我对剩下的部分“细嚼慢咽”,读着读着,其中的一则对联故事对我刺激很大!
这则对联是:“全家生无底;满门午出头①。”
故事讲的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戏弄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没有文化的人把有文化的人写的这一副对联贴在自己的大门上。
这故事情节咋这么熟悉呢?读着读着,我想起了那年春节魁四爷给我家写的对子,故事的主人公简直就是“魁四爷”和“我”这个没有文化的人!
故事发生在那一年春节前后②。
记得那一年过了除夕是牛年,俗话说“牛马年广种田”,庄稼人乐的就是能广种田。老实厚道的父亲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今年过年的春联叫我写,并且要把这个意思写到春联上。
虽说我都念初中了,在村里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我哪里有写对子的本事!
免得父亲失望,我只好再次偷偷地去求村里的魁四爷。他是咱村里唯一的文化人。魁四爷自恃有写“对子”的这个业余,在乡亲们面前总有些趾高气扬的,特别是李四奶,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瞧着空手登门求对子的人——求他写对子,都得备一个礼物去请。
我拿着红纸进了魁四爷的门,小心翼翼地说明了来意。李四奶上下打量了我之后,粗喉咙大嗓门地说道,哎哟哟,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不会写……
表奶,也在家啊,我手中的红纸也不知放在那里合适,讪讪地说,请二爷给……给画一副……有牛马的意思……
魁四爷露出奇怪的眼神,醉眼朦胧地问道,随便“画”一副?
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周身不自在。
魁四爷也就没有推辞,顷刻书就,上联“全家生无底”,下联“满门午出头”,横批“广种良田”。我连忙道谢,心里觉得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样高兴。
今天,我读着邻居发小借给我的这本残破的书,书中谜语故事后面提到过一副近似对联,谜面:一生无底,逢午出头(打一字)。谜底:牛!
我说嘛,这故事咋这么熟悉呢!
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想起了魁四爷给我“画”的那一副对子——魁四爷竟然也讥笑我的全家满门都是“牛”!
这时,我仿佛看到了魁四爷在当时把一个没文化的人戏弄于股掌之间后的快活神气。我竟然把这污辱全家的什么春联堂而皇之张贴于大门之上!好一个魁四爷!你等着瞧……
我静下来细细一琢磨,魁四爷年年给我们家写对子,每次都很爽快,从来没有要求我拿出什么报酬,我也从没有给他送礼感谢。尽管表奶一见我拿着红纸登门就满脸不高兴,偶尔还旁敲侧击地说几句。我呢,就怀揣明白装糊涂,年年把表奶的唠叨当耳边风。况且,我以为三两笔就“画”完了,好像我也能画似的,不值得送礼。
我再细细一琢磨,假如我没有读这本发小借给我的课外书,我还不是被蒙在鼓里,还不是要念及魁四爷的好,感谢他老人家给我家写的一副好对联……
我再细细一琢磨,不读书便无知,无知便蠢三分。自己无知怎么能怪魁四爷呢,谁叫我连一封信、一手像样的字都写不出来呢!我发誓一定要发愤读书,即使穷得卖锅卖碗也要读下去。那年那月,我家穷得穷得连一块五角钱的书学费都交不起,那有钱去买书!说实话,借书看都没地儿!
不久,魁四爷死了!是遭批斗挨整死的,死时双手攥着酒坛子。
当时的魁四爷兼任生产队的会计,会计,也算得上是集体半个当家的人物,记工分,记流水账,算决分账,是他本职活儿,平时不怎么下地。他家虽然是年年“进户”,但与队里的其他干部相比,分到的钱粮就少得多。能干的表奶常骂他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挣不了几个工分的废人。每次争吵,表奶拿话激他:你不是能写会算么,你咋不给自个儿多算一些?
那年冬天,生产队里开大会,批斗会计和保管员。
入冬,是农闲季节,正是开斗争大会的好时候。若那个生产队揪出了典型分子,就会被大队部“借”去,进行公开批斗,“犯人”被五花大绑,头戴写有“反革命”的圆锥形高帽子。当押向写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巨幅标语下时,这些“反革命”哆嗦得似筛糠一般,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跪在一根细木棒上,一遍又一遍地交待自己的罪行。然后又被其他生产队“借”去继续批斗。有人被捆折了胳膊,有人被打折了腿。聪明一点儿的就装疯卖傻,侥幸能躲过此劫。可是这次魁四爷很不幸遭遇上了“借”来“借”去地挨斗的厄运,据说是魁四爷伙同保管员私分了集体的200斤麦种。
一个月前,正是小麦播种时节。取麦种的人向生产队长报告说,仓库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囤子里的种子丢了不少。
追查到报管员,保管员面如土色,一问三不知。小麦不种了,盘点!
种子案没有查出来,倒在魁四爷的那本集体现金支出账册上查出了问题,定为“贪污罪”。
批斗会上,群情激愤地控诉:
——竟然利用自己是生产队会计的职务之便,涂改集体现金支出账目!从中贪污公家钱!
——集体的钱都敢贪污,何况集体的粮食,这丢失的200斤麦种准是你会计伙同保管员私分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这么定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待你们的罪行!
——你们是怎样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老李,请你算一算,这些种子种到地里,来年午季要收多少小麦?再把收的小麦全部种下,又收获多少小麦?你,欠的是子孙账……
——老实交待!
——老实交待!
……
那年那月,正直的文化人尚不能自保,何况一个恃才放旷,嗜酒如命,品行不怎么端正的人呢?
后来,读书的条件渐渐好了起来,在学习和工作之余,我比较系统地读了部分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的书籍,明白了一些事理,知道“公冶长擅听鸟语”是人世炎凉,“阿喀琉斯之踵”是人性弱点,“俄狄甫斯杀父娶母”是人生局限等等。
我高中毕业那年,曾经特意到魁四爷墓前祭奠,并在他坟前火化一副对联:生死天地乃午;牛耕垄亩为生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魁四爷的报复,想了却一桩我与魁四爷的文化恩怨。但我想错了,只要有书在,像这样的“文化恩怨”就永远存在,今天你读书,明白了“魁四爷”曾经讥笑你“全家生无底”;明天你再读书,可能又明白了“魁四爷”又曾经讥笑你“满门午出头”。
但是,今天,我很有必要把我心中的感谢表达出来,以告他老人家曾经是一位文化人的在天之灵。
【注】
①“全家生无底”中的“生”字无底下一笔“一”便是“牛”字;“满门午出头”的“午”字,一竖的笔画出头了便是“牛”字。所以,“牛”可谓“一生无底,逢午出头”。
②故事情节摘自于本人小说《乡野纪事》,有删节。
③“牛”耕陇亩(“一”)为“生”;“生”死天地(一竖上不出头,下无一横)乃“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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