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燃烧的乌桕树
一别故乡四十年,其间,不曾见过乌桕树,再说我的家乡是水乡,除了芦苇、紫云英等草本植物外,木本植物多是些杨柳之类的速生树种,它们都是匆匆生、匆匆长的柔弱的族类。间或有一些桑树、桃树,多在房前屋后,而它们的存在仿佛只是为满足孩儿们的口惠而生的,似乎也无特别之处。唯有乌桕树是稀罕的,十里八乡都难得见到一棵。
说乌桕树稀罕,一是因为量少,再则是它的生相不仅招惹人眼,还夺人魂魄。我出生的那个古村落,就一棵乌桕树,孤零零地长在荷塘边,树干粗粝,干围足有一米之粗,树干呈暗红色,树冠并不规则,枝蔓生得恣意、狂放,桀骜不驯。枝干本是可以直溜溜往上窜的,却在突然间横生一截,朝旁里挺括而去,仿佛一阕诗章正在行云流水地起承转合,却在突然间异峰突起,让人读得血脉贲张。村里人说,这乌桕树生得怪异,疯子一般的。乡绅不以为然,不疾不徐地说,不要以为乌桕树怪模怪样,独树一帜就是他的本性,我们倒是要检讨自己的眼界是不是过于刻板、挑剔,或者太安于平常了。就像我们一群种地的人,懒散惯了,突然间来了个浩气荡荡的诗人,觉得人家就是异类了。这比方打得精当,但凡读过诗书的人,大抵都会觉得这怪异的乌桕树,真像一个正在微醺中临水而歌的诗人。
乌桕树在我记忆中最为深刻之处,该是它树叶的颜色了。乌桕树的树叶厚实,状如心型,叶缘圆润。春天里,所有的树叶都是绿色的,那绿色是一抹嫩瘦,瘦得一滴雨水就可以穿破。初春里的乌桕树叶也是绿色的,但绿得厚实,肥而不腻,叶面上的经络呈暗红色,仿佛有血液在里面流淌。几日工夫,乌桕树叶由绿变红,像美少女略施粉黛的香腮,满眼都是灿然的胭脂红。这粉嫩的红不像荷花的红,红得轻佻,乌桕树叶红,红得有质感,微风吹过,仿佛都有香喷喷的粉尘洒落下来。
尤其是秋天,杨柳的树叶都枯黄颓废了,一页一页地凋零而去,乌桕树却像火把一般,燃烧着热烈的火焰。这种红宛若西洋油画中浓烈的油彩,红得洋洋洒洒,远看,似乎张扬,充满野性,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近处一瞅,又觉得张扬的宣泄中有着一份隐忍和内敛。这当口,若是风来,赤红的树叶会像舞女,天仙般从云层中款款落地,地上一片赤红,一池塘水也会燃烧起来。这张弛有度的节律和赤红点染的气场,总让我想到风华绝代。尽管时至浅秋,红叶飘零,该是秋风萧瑟时节了,但我实在不忍说,这红就是残红,这叶就是枯叶。红,毕竟是血性的特质,或是乌桕树生命的颜色。
对这夺人魂魄的奇异美,我是敬重有加了。乌桕树特立独行,却又静默淡然地静立于世界,它在依依杨柳一统天下的场域自持一份孤傲而不轻慢另类。它的这份独有的不羁,似乎在告诉我,生命本该如此,无拘无束,随性、率真,敢爱敢恨,生,要生得洒脱,即便芸芸众生生就同一副面孔,或者一个腔调,我依然保持自我,笑傲江湖,即便终老而去,也是赤诚磊落的款式。
据说,乌桕树对土壤的适应性很强,红壤、黄壤、黄褐色土、紫色土、棕壤等土类,从沙到粘不同质地的土壤,以及酸性、中性或微碱性的土壤,都能生长。而我却一直疑惑,乌桕树如此高的普适特性,为何在我的家乡却是形单影只呢?或许是物以类聚的排他性对另类的遏制,或是乌桕树如一些出世的高人,生就一身傲骨,不屑于芸芸众生的庸常,才隐士般遁入我偏僻的家乡孑然而生?可贵的是,乌桕树并不因为形单影只而猥琐,经年风雨,它依然生得卓尔不群。
乌桕树的成色之美,曾经被枫树抢过风头。记得周作人老先生写过一篇《两株树》,其中的一株就是乌桕树。他说唐朝的张继《寒山寺》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江枫无疑是红色的,但却在树种上错讹了,他还援引王端履的《重论文斋笔录》佐证。《重》文说:“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植江畔也。”如此说来,江浙之地何以有枫呢?原来诗人张继是把乌桕误作枫树了。文人的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不足为奇,但这则掌故至少说明乌桕之美是不下于红枫的,只是文人雅士错使朱毫才让朱枫抢了头彩。
事实上,仅就红色而言,枫树的红是比不得乌桕之红的。枫树红得张扬,乍一面世就红红火火,咋呼咋呼的,直至终老都是一种气色,看似灿然,却难免让人审美疲劳,这一如中学生的作文,开篇就是轰轰烈烈的,激情四射,直通到底,缺少回味的余地。乌桕的红,红得有层次,红得收敛。它的生命之色以绿色开局,渐次胭脂红、暗红、紫红、酱红,一路不温不火、稳稳沉沉地铺陈而去。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转换,宛若大家笔下的锦绣文章,意蕴尽在平实之中。
前年,我假道延安,去了黄帝陵,陵内的古柏让我想到了蚩尤,想到了乌桕。在我的认知里,万千树木中,乌桕该是与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最早结缘的树木。当初黄帝伐蚩尤,蚩尤遭擒杀。蚩尤被杀戮后,桎梏被行刑者取下后弃置山野。这本来已经沾满了蚩尤的鲜血的桎梏,顷刻间在山野生根复活,遂成一片乌桕林,如血似火,仿佛生命的旗帜。以至今日,蚩尤的后裔都把乌桕作为自己的图腾。
对此,历史学者宋霖先生曾在台湾的《历史学刊》写了如下的文字:“绝辔,割断缰绳,一任曾经驮载蚩尤纵横天下的彪悍战马,在溅满鲜血积满尸体的殷红荒原上前行,由蚩尤而生的乌桕树,在铜青色天幕映照下,伴随着清冷残血的旷野长啸悲鸣。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此落幕。”这段饱含文学色彩的文字出现在史学论文中,似乎有些突兀,但我依然相信在分不清界线的历史、传说、文学的混搭中,蚩尤脖颈上的桎梏最终复活成了滴血而歌的乌桕树。传说只是传说,但传说里总有传奇,与一种文明的缘起有如此紧密关系的乌桕树,自能承载所有传奇的。
至此,我似乎可以用文学的笔触拟人出乌桕树的品格了。它不择泥土,或酸或碱,或黏或沙,都能恣意而生;阳光里,雨水中,它都是耀眼的颜色,因为它生命的底色就是赤红。它是在曾经的死亡炼狱中复活过来的精灵,一枝一叶都有灵魂的律动。
据说,乌桕树是经济树种,除了乌桕籽能制作蜡油,枝干、树叶、根系皆可入药。这该是人类的宝贝了。这本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恩赐,但我宁愿相信它起先只是一株普通的树,只是经由血腥的洗礼被当做杀戮蚩尤的刑具后,才有了如今的价值——不只是经济的,更有文化的。 共 2461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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