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青海(散文)
很少有人看到黄河的全貌。它九曲弯弯,以几字形的状貌、巨龙般横卧中国的青海、宁夏、内蒙、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等七个省份,最后归入大海。我曾见到的黄河是在河南,在山东,在我印象里,黄河是一条涨满着自信和尊严的大河,以浊黄的颜色奔流着,奔腾不息,不知流淌了多少年,流淌得如诗如歌,如李白所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也如冼星海《黄河大合唱》的描摹: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黄河是民族的象征,是一条鼓胀着的大血脉,滋养了中国版图的所有生灵,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它早已流淌成了我心中的一条大河。黄皮肤的中国人,中国人的文化、历史、现在和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这条黄色的大河须臾分离。
而到了青海之后,我对黄河的印象焕然一新,它的颜色、它的相貌、它的仪态和气质都变了。站在西宁城郊黄河岸边,看着那一汪黄河水,它是清澈的,清澈成碧绿的颜色,从我的眼前平缓地、宁静地、温文尔雅地流过,我惊愕了。黄河原本并非是黄色,纯净、没有脾气,就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与我和蔼面对。
这是青海省的黄河。
面对着它,青海的神秘与深邃一下子弥漫了我的心绪。我们为什么到青海?除了公务,还有要探求我们所不知、所未见事物,而黄河是给予我的第一个惊奇。青海是黄河的发源地,除了黄河还有长江和澜沧江,青海省是中国的三江之源。这三条大河几乎跨越覆盖了中国绝大部分省份。如果从西宁向南、再向南,到达昆仑山脉的巴颜喀拉山、可可西里山、阿尼玛卿山和唐古拉山脉,在那里,涓涓细流从冰山下、从湖泊旁、从沼泽中瑟瑟出发,汇集在一起,形成了黄河、长江和澜沧江的源头,然后开始它们豪迈路程,没有谁比它们的路走得更远、更长,也没有谁比它们看到的更深、更多,它们把一个民族大家庭的悲欢离合、存亡兴衰等国是家事都一览无余。
爱屋及乌。因了三江源,人们便不能不对有着三江源的青海致以敬意。
很想走到三江源的源头,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再跨过那些迷人的山脉了,那里的神秘和奥妙就只能留下心中成为畅想。但我并无遗憾,已看到眼里的风景足以让我撼动心扉、心旷神怡,处处拾到的都是感动。塔尔寺地处湟中县,在塔尔寺的大金瓦寺前,是一排身披袈裟的僧人和布衣信徒,他们都在面前摆了一个长铺垫,匍匐在铺垫上磕头。他们磕头的版式就是一种风景,站起,双手合十,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双手于口、于心,匍匐而跪、五体投地。磕头的动作循环往复,这样的磕头叫做磕长头。塔尔寺供奉的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在其无数信徒们的心里,佛就是他们的梦想,磕头的时候,他们把“啊嘛呢叭咪哞”念了千遍、念了万遍,他们也情愿虔诚地一生能磕十万个长头,甚至更多,磕几十万个、上百万个长头。
我走近一个正在磕头的男人身边悄声问他:你在这儿已经磕了多少个头了?
他伸出了两个指头。意思是已经磕了两千个头。然后他接着说:从凌晨四点一直到现在,磕了六个小时了。他满头大汗,身上的袈裟上是斑斑点点的汗碱。和我说话的时候,他趁机往嘴里塞了点糌粑样的东西,边咀嚼边和我说话。看着他那一脸的虔诚模样,我的心不禁为之震撼。究竟是什么力量的驱使让他们如此忘我而为?一生不讲吃穿享受,只笃信前世、现世和来生,其驱动力除了信仰不会是别的,信仰永远是人们行为的源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流经西宁的黄河,清如许,它只是此间人们心中的一段颜色。
西宁的黄河不是其源头,其源头是在青海省的腹地、更远的地方,在扎曲、约古宗列曲、卡日曲,在那有鱼、有鸟,有黄羊、有野驴、有安静的盆地和温柔的泉眼的地方,那地方惟独或缺的就是人居。宁愿相信这些生灵有有思考、有对话,只是人们听不到或听不懂而已。
真正的文化元素是藏在大山里、藏在山水之间的。隐居此间的高僧一般都是大学问家,晨钟暮鼓,青灯如豆,映衬着他们残袍黄卷的身影。宁静的山水是最适宜生长哲思的地方。思想是可以走路的,只不过它所走的路不是兮来攘往,而是哲思对时空的默默丈量。青海省属藏文化区,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之所以能是藏传佛教的发源地,其因大约与此有关,好山好水、好天好地,生长在这里的的生灵没有受到谁骚扰和侵犯,它们和这里的人们一样,都是这块大地的主人。青海省是中国最大的省份,却只有八百万人口,这相当于内地的一个中等城市,越往它的深处,越是廖无人烟的景象。
宁静是智慧的泉眼,宁静而致远。
试想几百年前,宗喀巴越过昆仑山、唐古拉山等山脉远赴西藏,他追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理想?其躯身虽从此一去不回,而他建树的精神却返归故乡,点缀成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叶子、白云、绿地的颜色。精神的话语常常是一种文化的默默无言,这样去理解这里人们的虔诚便不言而喻。
除了佛教信仰之外,这里的伊斯兰文化同样是一道风景。到处可见戴着小白帽的男人,成年人、老人、孩子都是这般。还有无数的妇女,头上围着的是洁净的黑头巾。我们下榻的伊斯兰一条街的一家宾馆,晚上,我和同伴情志满怀地出去想吃吃伊斯兰风味,却在每个饭店都找不到酒。这里的回族都不抽烟、不饮酒,一切都是约定俗成。他们少了些汉族人普遍拥有的嗜好,而多了些什么我们却不知道,但有一点却很清楚,这就是信仰。惟有信仰是可以和欲望相匹敌的东西,嗜好和欲望可以污染人生,却不可以污染信仰,也像是我们在这里见到的黄河清纯碧绿一样。
如果看到一群海鸟、几只河豚嬉戏于水面水中,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但是在经济发达的内地见到它们的身影,无疑就是令人兴奋的事情了。站在黄河岸边,我们捧着相机拍照,滩上一汪碧水,水中几尾游鱼儿,这对于我们这些内地人来说也是怡心的风景。安静的黄河,清澈的黄河,这是西宁的黄河,生动而祥和。此时,我才宁愿相信这黄河也是和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有着精魂和性情。就是这条黄河,到它的中段就变脸了,改了颜色了,有了脾气了,宁静和清澈变为浑浊和狂躁,奔腾、咆哮,狂放不羁,它屡屡改道、回报给人们的是深痛的训教。这要追溯到周秦时代,黄土高原大半是森林,黄河水清澈。随着黄土高原的开发,林木被砍伐,每逢下雨,夹带着泥土的雨水顺山而下,由小河流进大河,致使黄河水最终浑浊变黄。善恶各有报应,大自然与人类一样,都是有情感的。你给它一种呵护,就得到一块蓝天;你给它一种污染,就收获一片浑浊。工业排放、汽车尾气、滥砍滥伐、对山水密林无休止的索取,这所有的行为面对塔尔寺那些虔诚于信仰磕长头的人来说,无疑都是羞耻。
我们,还有更多的和我们一样的人们,为什么情愿千里迢迢跑到青海、来到这遥远的地方?不是因为财宝,不是因为利益,东部的经济已够发达、生活已够富足和盈余,人们来这里恰恰正是寻觅另一种需要,自然与宁静,寻觅原生态的魅力,或者说是寻觅一种洗礼。喧嚣和浮躁、物质和利益的生活可以污染生命,改变生命的颜色,而生命之绿、生命之纯的源头如今还可以从西部找到。在这遥远的地方,可以看到每个外来人的脸上都是欢快、都是幸福的颜色。确实,已经走过了那么多路的人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蓦然回首,回望一下曾经相识而又遥远了的过去。由此可以佐证老子的观点是有益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的观点与现代环境意识相契合,《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所回答的就是保护自然环境的问题。再也不要与天斗、与地斗,而要适应自然、保护自然,从而享受自然给予的恩惠。
这种恩惠,我们坎布拉国家地质公园拾到了。海拔3100米的坎布拉位于黄南州尖扎县的西北部,距西宁市130公里。黄河在这里扭了扭头,留下的是一个国家重点工程,李家峡水电站。从山上俯瞰,一汪碧水,平滑的像打磨了一般,虽是山风习习,水面上却没有一丝皱褶。水面上的一块巨石,活脱一只巨龟趴伏在水上。远处是一层层折叠在一起的群山,袅袅白云低垂,如同披在山上的衣袍,舒展而飘逸……为什么这里的山体是红色的?人们把它叫做丹霞地貌,一切都是那么丹红如霞,奇峰、方山、洞穴、峭壁。为什么这里绕山的浮云是迷蒙的?迷蒙得触手可及,可又远在天边。为什么镶嵌在山坳里的藏族民宅采用全封闭结构、齐整如切?让人想起拉萨的布达拉宫的模样,里面蕴藏了多少人所不知的秘密……太多的为什么无需去考证,理性思考是多余的、无足轻重的,领略和欣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漫山的风景已经使人如痴如醉。但有一点我们是清楚的:所有人为制造的事物,都远不及天造地化;天然而成的美丽,是任何音乐、绘画、诗文所不能复制的。坎布拉国家公园漫山的桦树、云杉、油松、山杨等各类植物在这里自生自长了多少年?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又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山不会老!山高水长在这里已不再仅仅是一个词汇,而是一个理念,不动的大山也在走路,它们的路程是用时空丈量的,从哪遥远的地方来?到哪遥远的地方去?似乎这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留下的一路风景、无尽的厚重……
人当如山。
一个人,一群人,一国人,走过了那么多、那么长的路程之后,人就成为了文化的符号,世界上最坚硬、最凌厉的不是钢铁、不是大炮,而是文化。可以这样做比喻,无论是那黄河,那塔尔寺、无论是这卡布拉,都如同中华民族的文化,源远流长地走路,向着更遥远的地方走路,走过来了就是风景。
风景是在路上。这是那位导游姑娘给我们说过的一句话,当大巴车行驶在西宁至青海湖的109国道,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真实。到青海不到青海湖,就等于没有到青海。世人皆知,青海湖是青海的标签,它距离西宁市130公里,但我却觉得路程太短。一路的油菜花,金黄的耀眼的油菜花,铺满在路边和山坡。山坡上流溢的是满满的嫩绿,嫩绿得像是平整的地毯,嫩绿中是散落着的黑白点缀,那是山羊、那是牦牛……
一幅画。
一幅一幅的画。
远远近近,山不算高,却层层叠叠。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白雪把青山和蓝天紧紧地焊接。蓝天下,悬挂着的是朵朵白云,低垂着、变换着、飘逸着白云如棉如絮,触手可得。黄的、绿的,青色、蓝色、白色,这般形体和颜色的绝妙搭配,就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图画。大巴车上所有的人,无不为之错愕嗟叹!车过日月山,我们只能举目远眺,远眺在这个地方曾经演绎的久远的故事和传说,那是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所经过的地方,当她取出唐太宗给她的镜子最后一次远眺中原的繁华,百感交集的她不慎将手里的宝镜摔成了两半,一半成日山,一半成月山。中华民族是一个最具欣赏美、最为善良的民族,常常把凡是对民族有所建树的人赋予善良与美丽的传说,让他(她)们和巍峨的山、柔美的水不朽在一起,文成公主就是其一。
想象中的画,总是粘贴在山川、大地、河流之间的,大自然的过去、大自然的现实,都成长出枝繁叶茂的文化精魂,世世代代地鲜活。当我们之间有人在旅游景点购买高山红玉手镯时,我眼里的那手镯是一种生命的符号,因高山红玉只产于日月山,它红得像火、像血、像是文成公主的红唇、飘逸的衣裙。可以这样确定,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一种文化总是与它相依附的故土千丝万缕地牵连。文化是太阳和水,与人们的生命须臾而不可分离。
在这青藏高原上,身披袈裟晨钟暮鼓的僧人,手持长鞭悠然自得的牧者,叫卖于市招揽食客的小贩,为什么世世代代执着于他们的生活方式,这完全基于对那方热土的热爱。因为他们的经历、情感、习俗,所有的喜怒哀乐早已植根、盘根错节在那方热土上,滋长成为民族的文化。
游子走得再远,都期盼归期。落叶归根,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观,这和佛教的理念相似,佛经认为人体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的呼吸像是大自然的风,身体排出的液体是自然的江河湖泊,人体体温则是光和热,而人的骨骼又像是山脉、大地和丘陵。中国人讲究的入土为安,最后回归自然,就是人与自然和谐为一的文化。
通往青海湖的青藏公路并不太宽,却坦直,路两边是青青的牧草地。太阳下面远远望去,这条公路如同一条带子通往纵深、通往那天和地的衔接处。人们把这条公路叫做“生命线”,它从西宁出发,到达西藏拉萨。
如今行进在这条路上的我们,听到了、看到了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执着。当初修这条路的时候,每延伸四公里,就会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倒下。可以任意拓展想象: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原、冰雪中的寒风、酷日下的暴晒、缺氧条件下的夜以继日。解放军战士们是如何劈山开路?这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但过去了的这些并没有远离,仿佛还在我们的眼前。如今的我们与其说是行进在公路上,不如说是踏着解放军战士的脊梁前进…… 共 8594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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