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拾不起的回忆(散文)
1.
回忆是一曲悠远的天籁,隐藏着一段刻骨的感情。时间在外婆和外公的脸上刻满了皱纹,那苍苍的白发承载着时光流逝的痕迹。
房子后面的池水已经结冰了,残断的芦苇三三两两弯腰站立着,像一只只久病的水鸟,羽毛黯淡无光,沉重的眼皮一翻,伸出尖尖的嘴,在冰块的缝隙中呷水。一个中午,都没有人经过这里,细微的风从南面的坡地上滑下来,掠过池塘,干枯的荷叶和芦苇发出飒飒的声音,如同秋天深处虫子的鸣叫。我吃过了饭,坐在红柳下面的竹椅上晒太阳,冬天的阳光如此吝啬,淡白色一层,在我的皮肤上轻轻弹奏。一如此刻的池边,阳光在薄薄的冰层上漫步,流水安静地偎着黑黝黝的淤泥,一点点,打着旋涡向东流去。
时光在这个午后变得慵懒无比,光影轻轻转换,从坡地的顶端开始,慢慢变暗,灰白的颜色像一件破烂的披风,铺展到峡谷深处。没有人注意这里的生活,泥土和植物在冬天如此萧条,寒冷冰封住了橡皮虫尖尖的嘴巴,它们拖家带口躲进黑暗的泥土深处,于是,这里充满了神秘的寂静。我的房子就坐落在槐树林里,它瘦小而孤单,像一粒被风吹落的草籽,好长时间了,我没有回来过,房子一直空落着,灰尘和杂草在庭院里四处安家。这个冬天,我从遥远的海滨小城跑了回来,一路看上去很困倦,眼睛红红的,头发枯草般蜷曲着生长。回到姑利山时我就想到了这间小屋,它依旧安静地躺着,在坡地的一个小平台上晒太阳,麻雀站在屋顶叫唤,干燥的声音像擦着的火柴,在昏暗的空气里飘荡。每天早上,我亲自生火做饭,煮玉米珍子和红薯,用很多年前母亲买的瓷碗盛着,坐在弓背椅子里慢慢吃。阳光透过木格子的小窗洒进来,寒冷的空气带着干爽的枯草味,乳白色,贴着地面流淌,天真的很冷,我戴着棉帽子不停搓手,把门紧紧关起来,到火炉边取暖。天气好些的中午,我会走到院子里看那些高大的椿树,有时,会端着椅子走到屋子外面,沿着曲折的小路前行,在池塘边阳光丰茂的地方坐下。就像今天,整个中午,我眯着眼坐在荒草地上,同虚弱的阳光一起沉静地呼吸着,怀想那些烛焰般摇晃的陈年往事。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被人们遗忘。我似乎也忘记了它,开始打盹,或许,真的太累了。我的身后,大堆藤本植物扭曲着粗糙的身子,在槐树林里缠绕着,暗绿色的斑斑草蜷缩在岸边的大堆树叶里,干灰的梧桐叶子已变得残缺不全,一层,铺展在潮湿的泥土上。几只麻雀蹦跳着,踮着细瘦的腿,从坡地上的槐树林里飞下来,在岸边湿地上找草籽吃。没有人打搅它们,我坐在远处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自由自在的像一阵风。
2.
山,在冬天显得萧瑟无比,栗子树赤脚站在河边,瑟瑟发抖,灰黄色的身子像一根根虚弱的蜡烛,插在老旧的木制橱窗后面摇摇晃晃。阴沉而寒冷的风,缓慢地挪动步子,蜷缩着,从灰皮鼠躲藏的树洞口经过,往霉暗的干槐树那里走去。树叶发出了诡秘的声音,它们被气流搅动,或者,在黄昏开始苏醒,重复一些经年累月的故事,遥远的,如同张口哈出的一团热气,漂浮在没有人迹的峡谷里。
灯已经亮起来了。在木房里,我喝过了两壶茶水,杯子正躺在一旁的杨木茶几上打盹,浑身冒着热乎乎的气息。炉火发出愉快的光芒,跳跃着,柔软的肢爪在炉塘内轻快腾挪,我听到了熟悉的滋滋声,温暖而光滑,可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坐在这里,伸出手烤火,翻几页书,然后找两块新买的酥饼充饥,权当晚餐之用。我站了起来,把书搁在夹板上,一个人,披着黑色的大衣悄悄走出屋子,来到外面这块平坦的湿地上。就这样,我看到了冬天的山,看到了光秃秃的枝桠,暮色下的村舍隐藏在远处的荒林里,没有人出来走动,也没有奔跑的长耳朵兔子、松鼠、嘎嘎叫唤的野雉,所有一切是如此寂静。一路上,我安静地走着,衣领竖了起来,试图挡住峡谷里游走的冷风,我的脚下,冰渣泛出沉静的幽暗之光,它们被皮鞋踩碎的嚓嚓声,轻微地回响着,一如遥远的童年清晨的冰凌,挂在低矮的瓦房顶熠熠生辉。
许多年来,在暗灰色的冬天,我坐在不同的阳台上晒太阳,闭着眼,就记起一间温暖的房子。它妥帖地扣在公路旁边的石台上,如一枚斑斑草,在枯萎的画卷里坚强生长。一个黄昏,还有其后的许多个黄昏,房子里充满了氤氲的热气,母亲刚从镇子里做木匠的舅舅家回来,她两只手提满了各种颜色的袋子,里面装着熏肉和腌菜,还有一些放在小盒子里的奶油蛋糕。天还没有黑下来,空气里已经飘着蜡烛燃烧过后的味道,油腻的,有点刺鼻。母亲示意我们继续呆在房子里看书,她把炉火拨弄得愈加旺盛,自己则系上蓝灰色围裙走进厨房。我和姗姗靠着炉子烤火,她坐在我的对面,脖子上紧紧缠着一条肥厚的橘黄色围巾,我讨厌这种颜色,这使她看起来相当肥胖,如一只蠢笨的粗脖子芦花鸡。于是,我离开了炉子前往厨房,那里总是充满了令人幻想的东西。母亲站在案台前忙碌着,铝壶里的开水咕咚咕咚冒着泡,她看到我就轻声喊着,你把水壶拿下来。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为此感到很开心,在瓷砖贴成的灶台边,我爬着,看到了上面丰盛的晚餐,黄焖肉、藕片,还有粉丝汤,盛在盘子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另一边,松针和刨花在火塘里燃烧着,发出毕剥的声响,淡蓝色的烟气,一缕儿,向屋顶缓慢飘散。这时,我们听到了父亲推开铁门的声音,他唱着愉快的祝福之歌,手里提着几只摇晃的兔子,细腰子的猎犬卡儿跟在他身后,摇头摆尾地踱进院子里。我跑了出去,来到父亲跟前,用手摸着兔子绵茸茸的皮毛,卡儿适时用它的温热的舌头谄媚似的舔了下我的脸蛋。父亲哈哈地笑着,开始整理自己的猎物,我又听到了母亲的呼喊,谁把桌子搬一下!
接着,我们就要开饭了,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3.
在冬天,寒冷的北方城市会让人想到丹麦童话中高高的城堡,想到大理石的立柱、浮雕、巨大穹顶的教堂,想到寒冷的气流从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呼啸而过,想到大雪纷飞,想到果子狸和橡树,想到两只并排奔跑的狗拉着雪橇,从厚厚的树叶上滑过,想到……
总之,生活和节令给人了许多幻想的理由,我们期待一些美好的东西,简单、温暖,像房间里跳跃的红红的碳火,发出热烈的味道。白天,我穿上很厚的衣服上楼下楼,沿着长长的阶梯,像一次艰难的跋涉,徒步走到小区门口,然后向右拐,途径一个什字路口,在街道对面的公交站牌下挤车。我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值不值得我这样费尽心力,可生活就是如此,除了在广场看烟花、在房间里围着炉火吃烤鹅之外,你必须得按部就班打发每一分钟。闭着眼睛想一下,生活好象很无聊,滤去值得你回味的东西,剩下的都是可有可无的空白。就像我现在坐在这里打字,茶几上放着雪梨和昨晚路过市场时刚买的橘子,杯子里盛了一包温好的酸奶,我洗过脸,路过窗子时,发现外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于是,就坐在了电脑前面的椅子上。
时间开始流逝,楼下面滴水的管子,发出均匀的滴答声。
梦幻一般的往事里,房子和窗户都很大,桌子上放着蓝色墨水瓶,窗台的左角,有一盆文竹,茂盛的让人想起山里的老松树。当然,我会想到一些人,想到宽大的衣服和明亮的脸蛋,小山子就这样走在十年前的小路上,他背着书包,并排走在我的左边,那是春天,蝴蝶和蜜蜂开始从黑暗狭促的地方钻出来,在空气里拍打翅膀,柔嫩的田野松松软软,仿佛一块绿豆沙的面包,我们说说笑笑,少年的热情像风一样掠过三月和四月。后来时间停止在了夏季,或者夏季结束后的秋天和冬天,我记得天很凉,树叶开始飘落,房子后面的爬山虎变成了紫红色的枯枝,西瓜虫也从走廊下的阴凉处搬家走了,整个房间里剩下了我一个人,也就是说,我开始了独居生活。
爬在窗台那里,能看到街道上来回走动的人群,几年前的另一个城市,空气中充满清冷的味道,乳白色的雾,夹杂着不远处煤渣车浓重的冲味,让人事隔很久,依然记得。张老太太每天坐在门口,盯着过往的路人看,她头顶的帽子宽大松软,像一团棉花糖,当然,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还有二伢,他穿着制服在门口来回走动,把头高高仰起来,我说他是一只刚发育起来的公鸡,对一切充满了挑逗,他摇头晃脑地说什么意思啊,我撇撇嘴,就这样不欢而散。还有许多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留着不同的发式,在铁栅栏的门口出出进进,我们或许说过话,或许没有,都记不清楚了。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一个女人,寂寞而高傲,从我身旁走过,进到三楼的一个房间。开始我们并没有说话,就像远远生长着的两棵树,努力的方向只是天空。后来,一次偶然的聚会相识,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喝酒,讨论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在餐桌上,她坐在另一边,我在她的对面,镜头的转换充满了微妙的诗意,仿佛特写,一朵花的徐徐绽放。房子是黑暗的,家具都蜷缩在墙角,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们喝酒,冰凉的干啤,倒进玻璃杯中冒出浓厚的泡沫。酒精让人都点迷醉,突然感觉世界是如此美好,所有东西都发出温柔的光泽,我抬头看看她,脸上堆满了诡秘的笑,她的身形有些摇晃,像橱窗里的一点昏黄的烛焰,我伸出手,想掐灭这朵焰火。
后续的情节平淡无奇,两个人,只是朋友,我依旧一个人在阴暗的房子里捣鼓,每天起床、吃饭、上班或者学习、再回家、洗澡、睡觉(请原谅我吊足了大家胃口,最后却是一场虚惊)。内容单调的日子过得好快,只剩下了撕日历。伴随着一张日历纸片的落地,我离开了那座生活学习多年的城市,背着包挤车,然后去其他地方流浪。
我时常想起以前的生活,些微的怀念和心酸,并由此想到现在,流浪是一种状态,仿佛欧洲中世纪的流浪汉小说,主人公穿着肮脏的衣服,不修边幅地坐在木房子的餐馆里大口喝酒,然后再骑着跛脚的瘦马离开,去到下一个镇子过自己永无终止的生活。他与绅士和精致的贵族生活无关,当然,许多场合,在高级宴会场所里,他也会举着高脚玻璃杯,对可爱的女士说一些挑逗的话。
站在后现代遥远的东方,我不可能全部继承这些虚幻的理想,每一天的生活像一个平整的沙坪,一根棍拿在手里,情愿与否,都要写下许多扭曲的文字。我在生活设置的场景里邂逅一些人,结识一些人,短暂的相聚之后是长久的,或者永远的分离。不知道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事隔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会想起我吗?想起那些个美好的日子,想起青春和热情,想起一些永生都不会再有的重复。
曾经的那些花,那些树,那些美好的记忆,在心中留下落寞,让眼角滴出泪花。
回忆,只如一场午间的酣然小睡,纵使梦中泛起微笑,醒后却终躲不过命运的劫数。 共 4076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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