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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标本:朱家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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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标本:朱家角

我的嗅觉对古典的遗砖旧瓦格外敏感,总有苍老的念叨不停地在耳边回旋,仿佛提醒我在坑洼街巷的幽深之处以及斑驳的墙面、挺翘的檐角都印有我生命的记录。尽管我回想不起这些痕迹是在哪个朝代,哪个年龄段留下的,但我的步履一直在寻找,看到它们就会有一种喜悦和亲切,不由地去抚摸,像抚摸一个身体,分明还感觉到它的呼吸,甚至风吹雨袭时,有声音在说起一些往事,我也记不得这些往事,很远很远,似乎与现在的人与事丝毫不相干。
  今年早些时候,天还未褪去它的阴冷,上海一家金融公司一再邀请我赴沪,妻子陪我同往。入住的宾馆在青浦,有人告诉我,朱家角就在附近,显然将多年的神往调拨到情绪的极致,生命里潜在的冲动击溃了旅途的疲惫,像是去趟亲戚家窜门,毫不犹豫地轻装出发。
  以前的人事字字句句都安详地躺在书本里,若是能有这么一次旅行,回到他们中间,过他们的生活,这类古怪的想法犹同无数次科幻着的电影、小说,一直在刺激我的脑神经。消失的就不会复生,离去的就不再回头。魔法师的布障一抖,竟把过去的时光穿插到了现在,刚才还淹没在二零一二年的车水马龙中,一拐弯好像到了时光隧道的某个出口,闯入本已被时间的流水带走的小镇。
  朱家角,现代文明和急功意识没有围剿干净的遗存。
  其实关于这个水乡小镇的传闻要说到N年以前,往近里讲,是一个叫朱家村的集市。
  北方跑马,南方行船。依偎着漕港的村庄,有的货上船,有的货下船,村里的人们起早赶晚地忙着生计,开始了朱家角最早的繁华。明朝万历年间这里有了雅气的名字:珠街阁,又称珠溪。清朝嘉庆年间改叫珠里,俗名角里。一捆捆布,一袋袋米运进运出,逐步呈现出长街三里,店铺千家的景象。漫长的岁月终于成长起朱家角这把张开的大折扇,可毁灭起来往往就是瞬间,好在这样的瞬间没有出现在朱家角。
  今天而来的都是在稠密的街市间看热闹的,陌生的脸在并不陌生的小镇上有点惊诧神情,这些房屋在特定时代应该是大“破”或圈上“拆”字的对象,竟在超级大都市上海的眼皮底下,倔强地存活下来。
  六十多年前,朱家角只是平常一角,只是江南水乡众多码头、集市中的一个,如今贵为高楼大厦之间的珍藏,成为“上海威尼斯”、“沪郊好莱坞”。
  阳光完全驱散了盘踞在空气中的阴寒,温暖地怀抱着早春,怀抱着我一往情深地遥望,我专注朱家角的每个细节,舍不得丢掉一眼。在人群中,妻子攥着我的胳膊,似乎担心偶然的闪失,我们就会在这个找回来的家园里隔世分开。那水岸,那摇着橹轻盈而过的棚子船,还有可以悠闲品茶,细细把玩青瓷的小阁楼。前朝人活得那么有风度,在石桥上仿佛影现穿长衫捧书卷那个远方的我。尽管这一切都是我渴望的生活,但更让我和妻子流连忘返的是课植园,就名字而言足以显现出园子的主人有着高洁的返朴的精神取向。“课读之余,不忘耕植。”他从一九一二年开始建园子,花了十五年,一生成就功名的归宿就是这座精巧的江南园林。从仕争高,是为福泽更广;从商争富,是为善施更多,人生最终的选择是人文。古时崇尚人格教育,无论政商大多都有文化根基。在课植园的石碑长廊间,回旋于名木与稻香,累积财富原来是为了累积文华,才会有删除奢华与铜臭的归真。这就是从前,我宁愿当从前这园子里一个无名无姓的仆从。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去,祖祖辈辈就这样从没有表情的日子中过来,虽然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可时光的手却一直摆弄着大地和世风,我们的思想空间、生存空间天翻地覆,这个世界变得有太多的事让我们无法安静,我们的心灵如此不安,我们的情绪如此焦灼。没有真实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成长。
  古镇已是稀缺,散落中国的只有二三百座,比许多濒危动物还少。可惜的是不少已滋生出现代商业的疮癣,有的干脆像批发市场,这是一种比环境更可怕的污染。我不反对商业,但古镇的商业应该是岁月的回归,有着风土、非物质文化背景的商业,让我们完整穿越到当年。
  历史用它细腻的指完成了一件叫《朱家角》的,有着思想浓度的民间作品,不失纯朴,也不失高雅。神魂为上,存形次之,在保护古貌的同时,肤浅的市侩心理常常在经营上容易钻入不伦不类混搭的恶习。朱家角克制住了或是说顽强抵御着粗俗,行进着精神层面的自我保护。
  我从深巷窄弄里闲步到城隍庙前,这是一座灵验的庙,保住古镇,更是保住了朱家角的传统风范。
  尊重朱家角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文化气质,既让我感慨于古代文人特质的藏书楼,又在小镇的入口感受了当下艺术情怀的美术馆。从这个意义上讲,朱家角已非等闲水乡,凡俗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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