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的绒花树
半年前我们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在终南山下的一处台塬缓坡上,送寒衣节这天我们去坟前烧了纸。
但是何以时至今日才有这篇文字?这是因为关于怀念父亲的文字几易其稿,却终难如意,行笔滞涩之间再难落笔。
然而怀念亡人故亲的情思却难以抑制。
烧完纸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将车开得很慢,害怕惊扰了这个属于亡魂的黑夜。今年的送寒衣节来得早,一天比一天阴冷晦暗。道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堆堆诡异的火光。地面上画着一个个圆圈,有的还写着亡人的名讳,人们在圈里烧掉那些寄托着后人无限哀思的麻纸--大概不会有人觉得不好或不对--谁家没有往生的人呢?转瞬即逝的火焰和如同黑色的蝴蝶般翻飞的灰烬给这肃杀的黑夜平添了诡异的气氛。这本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人们在添加衣物的时候也惦念着先人的冷暖。他们脸上挂着肃穆,燃烧的麻纸转瞬幻灭,如同幻化无常的人生。
在这个日子里我最常想起的,还是姥姥。
姥姥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辞世的,还不到70岁。我妈是独女,母女二人由老家徐州辗转甘肃天水最后定居西安。个中艰辛困顿,以我有限的阅历加以想象,实在难为外人道。多年以来母女俩相依为命,直到母亲婚后,姥姥也是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我们姐弟三个,小时候都没上过幼儿园,父母要上班,学龄前的我们由姥姥一手带大。
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永远穿一件洗的近乎发白的大襟蓝粗布褂子,上面总是带着折痕。一个圆圆的发髻纹丝不乱地盘在脑后。这个形象固执地錾刻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在我的少年时代,关于对老太太这三个字的认知,就应该是那样的形象而非其他。
听我妈说,姥姥四十多岁的时候生了场病,一口牙全都掉了。瘪瘪的嘴让她的面容显得很慈祥,瘦瘦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用善意真诚的微笑面对每一个人:女儿女婿,三个孩子,街坊邻居,父母的同事,孩子的同学。现在想想,我不知道这个近乎文盲的老人哪里来的这么好的涵养和风度。
母亲说,别看你姥姥不认字,她手可巧着呢。你姥姥可以看着一朵花直接绣出来不用打样。姥姥的这种近乎素描的功力我无缘亲见,但是经她手缝补的衣服鞋袜,没有一处不是工工整整,熨帖舒服。知道姥姥认不得几个字,我就故意逗她,用刚学的几个字跟姥姥卖弄。那时我家住在顶楼四楼,阳光洒满阳台,姥姥腿上放着针线筐,她一边做着活,一边跟着我念写在地上的字。
楼下是工人俱乐部的后院,一棵粗壮的绒花树亭亭如盖,树冠刚好遮住了我家阳台。毛茸茸的粉色花朵盛开的时候,阳台就会充满了花香,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满阳台。
搬到这里之前,我家住在一个简易楼的一楼,阴暗潮湿,还被恶邻欺负。母亲性情刚烈,姥姥依然与人为善,劝母亲隐忍。说,咱能从老工房搬到这,我已经知足了。老工房是工厂利用旧厂房改造的住房,用以照顾困难的职工。有一次下大雨,墙体竟然裂了一道缝。所以能住上这样的房子里,姥姥已经非常满足了。
等搬到新居后,姥姥那没有了牙齿的嘴几乎乐得合不上,整天乐呵呵地说,我都没想到我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这是什么样的房子呢?房间小得转个身都困难,两家共用一个厕所。但这些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心满意足。她搬个小凳,在洒满阳光的四楼阳台上,一坐一下午。
父母上班,姥姥打理家务事,在她手里,老少六口人的家务事永远井井有条,简陋的家里永远一尘不染。楼下还养着鸡,还不时去收拾一下。父母下班,我们放学,前脚进门,后脚姥姥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她说,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能饭等人,不能人等饭。在那个岁月,无非粗茶淡饭,她也总能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跟我妈说,你记着,做饭的人要是把菜做得好吃了,就少吃点,让别人多吃;做得难吃了,你就多吃点,让别人少吃。
时至今日,这个关于做饭的训诫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传统。在当时也没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我有时候会想,一个没什么文化的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境界?
直到我自己成了家我才能够理解,一个老人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一起生活需要怎样的忍耐,承受和担当。若非万般无奈,想必老人也不愿这样吧。那么多年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流了多少泪只有枕巾知道。父母都是很强个性的人,印象里每次他们每次吵架,可怜的老人就扑通一下跪在他们面前,狠狠扇自己的脸,哭诉道:都怪我这个死老婆子啊……和母亲每每含着眼泪噤了声。姥姥善意而宽容地对待每一个人,唯独对自己却严苛如此。对姥姥,家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的任何不是。我的个性强到多少有点古怪的父亲,不易相处也许是对他公平的评价。在我成人前,从来没见他哭过,唯一一次是在给姥姥入殓的时候,这个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中年男人嗷的一声失了声:“我的这个娘啊……”此后就再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大概在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姥爷来了。姥爷是国民党前军官,解放前夕被抓走。经过了27年的牢狱之灾,他辗转找到了她们娘俩。姥姥不得不跟着姥爷搬了出去,好在离我们不远。偶尔回来洗澡什么的,还会在我家住上一晚。每到这时,我和我姐就高兴地过年似的。有一次对门老太太一脸无奈地跟她说,你家孩子跟你咋这么亲呀?你看看我家这俩……我记得那时我已经上中学了吧,姥姥洗完澡,坐在凉席上,我睡在她腿边,姥姥一下下给我摇着蒲扇,睡了一觉醒来姥姥在扇,再睡一觉醒来还在扇。
后来姥姥说她咽食困难,慢慢发展到喝水都不顺畅。父母便带着她四处看病。在被确诊为食管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在试过了各种西医中医偏方秘方之后,医生对母亲说,接回去吧,该准备的就准备准备吧……看着形销骨立的姥姥,明白无力回天已经成为事实的母亲咬了咬牙,把姥姥又接了回来。在生命最后那段日子,看着每天操劳的母亲,姥姥话也不愿意多说,黑瘦地不成人形。
但是全家人对姥姥的爱丝毫未减。父母以及我们小一辈的,对姥姥益发孝敬。有一个阶段,姥姥每天都要去医院吊针,妈妈就让我用一个小竹车推着姥姥去医院。那个小车是我小时候姥姥带我用的。我推着她跟她说,姥,我小时候你用这个车推我,现在我用这个车推你。姥姥听了,高兴地什么一样,跟谁都说。
姥姥姓赵,名芹。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打下上面这些文字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顶楼的阳台上,洒满了阳光。阳台外,没有绒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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