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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视的童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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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视的童年(散文)


  那一刻,我几乎瘫倒在地。天天紧闭着右眼,眼帘内外全是血,雪白的上衣胸口已经染成了红色。在母亲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里,我终于明白了事故的原委——他和伙伴们一起奔跑,谁知道竟然一头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眼镜瞬间被撞飞,紧接着,母亲们就听到了天天的哭喊,看到了天天的右眼正在流血。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大家都没有经验,一位好心的女邻居捉着一包餐巾纸,她一个劲地叮嘱着天天,不要睁眼睛!不能睁眼睛!天天显然已经吓傻了,他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阿姨,要不要缝针?”“阿姨,要不要缝针?”阿姨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和其他的目击者一样不能确信,被撞碎的镜片究竟有没有伤到眼睛。事实上,即便她们能够确信,也不会当面说出来,这样的确信过于残忍——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轻轻地搂着他,心里充满了深重的自责。作为父亲,我没有尽到监护的责任,如果我跟他一起出门,如果我记得让他摘掉眼镜,这一次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以往每一次出门,我都会叮嘱他摘掉眼镜,我既担心孩子们的莽撞,也心痛着他的小鼻梁——戴眼镜才两个月,他的鼻梁两侧就有了两条浅浅的洼沟,为此他经常顶着镜框,来来回回地抚摸自己的小鼻梁。他只有七岁,可他的生命已经有了另一种体验,他眼里的世界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是单向的,也是重叠的——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样的体验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守规矩地变道,风驰电掣地超车,我们第一时间赶到了最近的医院。常规的医疗服务已经结束了,急诊室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医生,他平静地拿出一支修长的“手电筒”,平静地吩咐天天睁开眼睛。受伤以来,天天第一次睁开自己的右眼。在“手电筒”笔直的光柱里,天天充血的右眼像一只鲜红的小灯笼。捂住左眼,医生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视力表,一面吩咐着天天,开口朝哪边?上。这个朝哪边?右……我和妻子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一刻焦灼的等待,仿佛长过了一生。检查结束了,谢天谢地!医生说,没有伤到眼睛,也没有影响视力,但眼皮上面的伤口需要缝针。虽然“缝针”是天天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但这个结果却让我们嘘出一口长气!这个上天眷顾的孩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离最坏的结果只差了一寸。正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寸,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
  最终,天天右眼上的两处伤口总共缝了七针。时间已经很晚了,天天听话地躺在手术台上,在我们的鼓励里慢慢地归于平静。护士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每拉一次线头,伤口上就渗出一缕鲜血,为此她不得不几次停下手中的针线,擦拭干净后重新开始。我不忍直视这血淋淋的画面,那么鲜艳的血,伤口下面隐约可见外翻的肌肉。妻子握着他的手,潸然落泪。这个顽皮的孩子已经缝过三次针,尽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但缝针已经成了他最恐惧的医疗记忆。第一次缝针的时候,天天只有五岁,医生抱着他径直走进了手术室,他哭喊着,但手术室的门已经关严了,我们被粗暴地拦在外面。那半个小时比一年更长,我焦虑地徘徊,抽烟,计算着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抱着他,伤口外面敷着一小块雪白的纱布。他整个人都是木的,傻的,看到我们,嘴角委屈地一撇,想哭,却没有哭出来。我受难的孩子,我紧紧地抱着他,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委屈的。那孤单而恐惧的半个小时,他一定认为爸爸妈妈已经抛弃了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一群完全陌生的白大褂中间,他的怀疑、恐惧和无助,我无法想象。我也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感受,如果那是一小块心灵的伤疤,我也不愿意再揭开他的伤口。我只是反复地告诉他,在成长的岁月里,总有一些经历是要自己单独去面对的,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可是,这种流血的代价,真是成长必须要付出的吗?我忽然想抽一支烟,但奔下楼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手机和香烟都丢在了书房里。走廊的长椅上恰好坐着一个抽烟的年轻人,我二话没说就朝他走了过去。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劣质的烟草味瞬间冲上我的喉咙,在片刻的眩晕之后,我坚持着抽完了那支烟。香烟,缓慢的毒,虚无的毒,让我缓慢而虚无地回到了现实。
  重新回到手术室的时候,天天已经坐了起来,摸着蒙在右眼上的白纱布。看到我他忽然笑了:“老爸,你怎么变小了呢?”我愣了片刻,心头猛然一酸。我的孩子,他过于健忘,也很容易享受发现的快乐。
  许多个日子之后,每一次面对天天复原的眼睛和渐渐愈合的伤疤,我依旧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眷顾,让天天躲过了这一劫?这让我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它是人无法预见,也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就在天天出事前一天,久居合肥的父亲回到了母亲的乡下。我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正在母亲的坟头烧纸。我并没有提到天天受伤的事,没有人和父亲说到天天的事,但回到乡下的父亲始终坐立不安,他于是爬上巢山陪母亲说了一会话。父亲的预感不幸应验了。母亲过世那年,天天只有三岁,他已经不记得天堂里的奶奶,但我相信,天堂里的奶奶还记得他——然而,究竟是什么,给了父亲这样的预感?是血缘上的隐秘联系,还是魔法师施予的心理暗示呢?
  唐春风,我的小学同学,四年级那年放暑假的时候,春风和伙伴们一起下河游泳,一根顺水而下的竹竿不偏不倚地戳进了他的眼睛。娘老子赶到河边的时候,春风差不多已经昏死了过去,一小片竹篾还戳在他的眼睛里,另外一根较大的竹篾被一个胆大的伙伴硬生生地拔了出来。这个大胆而莽撞的伙伴后来成了春风家的仇人,他虽是好心却办下了坏事,如果不是他的莽撞之举,春风的眼睛或许还能够保住,至少眼球不需要摘除。春风的娘哭得死去活来,春风的老子咒遍了人家的十八代祖宗,但回天无力,木已成舟。暑假结束之后,重新回到学校的春风几乎换了一个人,他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独来独往,郁郁寡欢。小学毕业之后,春风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是当年的巢山小学唯一一个考取了初中却选择辍学的学生。如今,三十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再见过唐春风,当年的小学同学,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状况——许多同学已经忘记了“唐春风”这个人,这个人留给大家的唯一记忆,只剩下一个标志性的绰号,“独眼龙”。
  身体上的残缺其实只是一种表象,最终作用于人的,其实都是心灵上的创伤。隐匿的春风让我相信,是那只失明的眼睛,改写了他的人生和命运。
  我同样相信,许多孩子的命运都被无情地改写了。那个小女孩还不到三岁,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肚兜,梳着两条可爱的朝天辫。母亲出门买菜的时候,刚好烧了一瓶热水,而那只新买的热水瓶偏偏有着一副颜色鲜艳的外壳。热水瓶被好奇的小女孩推倒在饭桌上,瓶胆瞬间炸开,刚刚烧好的一瓶热水哗啦啦地,从头到脚浇向仰头张望的小女孩!现场太过惨烈,小女孩的全身布满了鸡蛋大的水疱,除了半只左手和大半个后脑勺,小女孩已经体无完肤。等母亲买完菜、聊完天、跳过广场舞、裹着一身臭汗走回家的时候,小女孩还卧在那汪滚烫的热水里,她已经奄奄一息,只叫了一声“妈妈”就昏了过去。
  小女孩在“鬼门关”里挣扎了七天,在医护人员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社会各界的爱心救助终于感动了上天。她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但她今后的生活已非人间。同室的小病友不敢目睹她狰狞的面孔,他宁愿睡到走廊上,也不愿意“做噩梦”……对于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家庭来说,今后需要面对的困难实在太多,巨额的后续治疗费还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困难还在于,即便能解决所有的医疗费用,医学也无法复原一个正常的人。我相信,这一次惨烈的意外事故和漫长的康复治疗,必将给小女孩留下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她或许会因此而无缘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校门。也或许会因此足不出户,像唐春风一样,抱持着强烈的自卑,主动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托尔斯泰说,一个作家写来写去,最后都会回到童年。我相信这句话,并且顽固地相信,童年的阴影,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悔恨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然而悔恨已经无济于事,有一些疏忽注定无法补救,正如那些瞬间发生的悲剧。
  全球儿童安全组织的调查显示,意外伤害已经成为我国一至十四岁儿童的首要死因,每年都有五万名儿童死于各种非故意或意外伤害,那些在非故意或意外伤害中幸存下来的孩子,往往也会导致终生残疾。2012年公布的《世界预防儿童伤害报告》分析认为,儿童受伤死亡的五大原因分别是:
  1.车祸。全球每年有二十六万名儿童死于车祸,大约一千万名儿童受伤。车祸是十至十六岁孩子主要的死亡或致残原因。
  2.溺水。全球每年都三百万名儿童溺水,其中超过十七万名儿童会不幸溺亡。由于一些幸存者脑部损伤,非致命性溺水对于终身健康和经济造成的影响超过其他任何伤害类别。
  3.烧伤或灼伤。全球每年超过九万名儿童因被烧伤或灼伤而死亡,这一比例在中、低等收入的国家中会更大。
  4.摔落。全球每年有将近五名万儿童意外摔死,数十万计儿童因摔伤致残。
  5.中毒。全球每年有将近五万名儿童死于各种意外中毒事故,数十万计儿童因中毒致残。
  二
  我们也曾悔恨过。作为父母,我们其实也是不称职的,只有一个孩子,却让他伤痕累累,而且没有把他的眼睛保护好。在转型期的中国,我们这一代人成了尴尬的“夹心层”,一面承受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生活压力,一面又寄希望于孩子能够成龙成凤,最好还能出国深造,将来谋求一份体面的工作。
  从幼儿园中班开始,我们就给天天报了几个兴趣班,先是蒙式数学,接着是少儿英语和少儿主持,再然后是硬笔书法和中国象棋。这些还只是幼儿园之外的“兴趣”,在幼儿园里,天天每周还有两堂绘画课。“拔苗助长”的典故我们当然都烂熟于心,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只能选择妥协和让步。兴趣班每一次报名,少年宫的门口都排成了长龙。由于名额有限,一个兴趣班通常只招收四十名学生,先到先得,排在四十位之后的,家长如果愿意,名额也可以保留到下一个学年。但心急的家长们却不愿意再等,在他们看来,孩子一旦到了该学习的年龄,半个学期也不能耽误。为了争取到有限的名额,一些心急的家长凌晨就开始占位,他们(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小板凳,坐在少年宫的门口,等着少年宫开门。我们给天天报少儿英语那年甚至发生了一次流血冲突事件。队伍中的一位家长上了一趟时间较长的厕所,重新归队的时候遭到了一些家长的强烈拒绝,他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少了一个排队的人,就等于多出了一个宝贵的名额。那位上厕所的家长当然不会接受这种强盗逻辑,交涉无果之后,他只好大飙“国骂”,言辞之恶毒令一些女家长也加入了反对的行列。场面很快就失控了,少年宫不得不宣布取消所有人的报名资格,而这时候,那位叫骂的家长已经受伤倒地,脸上都是血。
  没有人报警,没有人抱怨。这场闹剧式的中国式报名,成了那一年夏天,这座中部城市的热点事件。
  第一次给天天报兴趣班的时候,我们其实都在犹豫,一个五岁的孩子,就需要进入竞争的状态,积累资本拼未来、拼人生了吗?但班上半数以上的孩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兴趣”,他们有的在学习舞蹈,有的在学习绘画,还有的孩子甚至开始学习钢琴、音乐和看图作文。懵懂的天天还没有自己的“兴趣”,他甚至不能完成老师布置的儿歌、唐诗和故事,在其他的小朋友已经开始奔跑的时候,天天实际上还没有开窍。一位熟悉的女邻居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的女儿和天天同龄,但这个五岁的孩子已经学了一年的舞蹈和绘画,并且已经获得过好几张奖状。玩也就玩掉了,她说,大家都在学,你不学,你就会比别的孩子差。天天依旧不明所以,他向我们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差?”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回答,即便我们回答了,一个五岁的孩子也不会明白。其实,在邻居上门动员之后,我们就开始动摇了——作为父母,我们究竟是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还是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们纠结了大半个学期,直到顽劣的天天被班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来,三天一小训,五天一大批。在我们的纵容下,天天始终没有真正进入学习的状态,他完成不了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也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安静而专心地倾听老师的讲解。班主任既无法容忍天天的顽劣,也无法容忍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学生”。班主任对我们的批评几乎是毁灭性的,她不仅严重挫伤了我们的自尊,也严重动摇了我们的教育理念。无奈之下,我们最终也未能免俗,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加入了起跑的行列,并且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和所有的家长一样,在盲从心理的驱使下,我们自作主张地选择了几个兴趣班,每一个兴趣班一年的学费都在一千元以上。既然投入了我们就希望能有所回报,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天天的童年提前结束了——他不得不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也不得不去上一周两次的兴趣班,为此他不得不牺牲一天的休息时间。 共 10142 字 3 页 首页123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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