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娘的故事中文版小说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说谎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邪恶也最具创造性的事了。其实,说谎之所以为「谎」、之所以被认为邪恶,大概是因为谎言的背后总被设定了一个「事实」,但这事实又是谁决定的呢?难道我们不能指着那说出「事实」的人说:「你说了谎!」吗?宣称自己说真话的人,说不定正在说谎,这谁也不能确定,于是我倾向认为,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是真的,那也是跳脱谎言与真实的二元性,一种付诸努力与时间的「弄假成真」。假使没有任何说谎的意图,我们能做的将永远只是「重述」。
日本导演寺山修司很喜欢弄假成真这个游戏,在生活与创作中,他从不介意模糊梦想与回忆的边界。他曾透过《死者田园祭》里面的角色说:「有时候我们记得那些事实上并未发生过的事」,也在自传中做出这样的宣言:
「无论是在诗歌,或者其他创作中,我都极度讨厌『告白』,我认为,我不是为了『表露自己的内心实情』而写,而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实情』而写。」
▲《上海异人娼馆》剧照
因为任何一种告白都带有说谎的成分,当我们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要来告诉各位,这是真正的我??」时,总也已经将部分的事实弃而不顾,好来完整某种「真正的」样貌。于是带着这样的理解,与背负着谎言的代价,才是寺山修司创作的开始。
从年少时,寺山修司就很喜欢将已存在的诗句与俳句重新编辑,成为自己的作品来发表,甚至使他卷入了抄袭丑闻。确实,他到处偷东西、偷想法,但有哪一个创作者能说他们生产出来的结晶完全来自自我?与其说是说谎,我更喜欢以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梦想的诗学》(La Poétique de la rêverie )里面谈过的一种「我的非我」、一种透过诗的梦想来接近的状态,来想像寺山修司的创作状态。他张开双臂迎接奇想中「非我」的内容,再将之变成属于他的创作。
巴什拉在书中意图让世界看见白日梦与想像力的功能,和其给予人类思想资源的潜力。这样的资源同时也来自于需要。在时间流逝当中,人不免以「失去」来经验各种事物变迁,说到底,生命的开始即是一种失去,创作者倾向抓着那些不断失去之物不放,看似不实际,却也是某种人类存在根基的精神需要,如巴什拉言:「通过想像回到信任的世界。」
▲《上海异人娼馆》剧照
寺山修司谈他小时候成长的地方时,称之为已经「不存在这世上的小镇」,就像他用各种媒介谈母亲,也是在表述「不在场的母亲」,但透过想像/说谎,不存在的又再度以不真实的样子存在,仿佛透过想像力作用的过程,寺山修司使其生命中逝去的鬼魂复生。其在创作上的效果是让所表述的无限接近梦想的源头、还未化为逻辑和语言的状态。
这种梦想的质地在日本与法国合拍的《上海异人娼馆》中极为明显。电影的背景设在1920年代的上海,虽依然表现了当时上海租界里各方势力角力之下的动乱,但是在视觉上、情节上几乎没有符合史实。利用客观历史,寺山修司想说的是另一段想像的历史:《O娘的故事》(Histoire d'O )。他在上海的背景里创造了一个异色的妓院,让两位主要角色──史蒂芬与O──在此地试验对彼此的爱,这样的试验最终引出了背叛的结果。在情色故事与革命动乱的交叉下,背叛不只发生在爱人之间,而是各种来自于「改变」的背叛。
我们是如何知觉到变化的呢?是透过时间。于是背叛的真正来源是时间。在寺山修司心中,那些种种被背叛的时刻,化为捉迷藏的游戏。《死者田园祭》里面的捉迷藏片段,和寺山修司诗歌中的诗句:「躲起来的孩子年岁已迟,唯独当鬼的我依旧年轻。」都能看见两种时间感的对立,躲藏之处是回忆、是幻想、是不存在的时间停止之处,但这种躲藏里面也有某种战斗的性质,也是在去世快四十年后,寺山修司依然是日本年轻人反叛的精神象征之原因。
▲《再见,箱舟》剧照
寺山修司创的剧团「天井栈敷」成员之一、并且是他电影中的御用演员新高惠子,曾在访问中提到,她小时候与寺山修司一同经验过青森空袭。她描述过事发当场的恐怖,带着那样回忆的她,在日本战败后只觉得:「真好,终于不用打仗了。」而在她眼里的寺山修司,则属于另一种人,她认为战败后的日本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引发了他体内的「战斗」。
这所谓的「战斗」精神,可以在寺山修司生前最后一部片《再见,箱舟》里面较完整地被看见。参照情节,读过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Cien a?os de soledad )的人不可能漏掉故事与角色的相似性。马尔克斯透过「百年」这人类能经验的永远,描写一个村子里大家族的兴衰变化,刻意使用让人容易搞混的相似姓名,创造了时间的轮回感,以及其中各种样貌的孤独。
马尔克斯的写作也带有梦想的质地。寺山修司在改编上选择延续的主题则是「孤独」与「时间」。关于孤独与梦想的关系,巴什拉也曾经清楚地说明过。那种孤独绝不是来自于精神分析中梦境诠释所建构的缺乏式孤独,而更是人本质上的孤独,它外乎于历史性的时间与心智积累的知识,而有一种永恒的性质。但这种孤寂感并不使人害怕,而更接近一种宁静,是那种宁静使得人可以梦想各种事物,并与非我之内容发生关联。
▲《再见,箱舟》剧照
至于时间,在电影中,寺山修司以更具象化的手法处理时间的主题。片头,小男孩(大作)在海边埋了全村的时钟,这下子村里面只剩下他家有钟了,关于现在几点钟,再也没有人争执。但是随着城市的人进入村庄、又出现一位神奇老人,他兜售可以改变时间的时钟,这下子村子里的人都被吸引到城市了,只剩下女主角对着空无一人的远方喊着:「城镇并不存在啊,都是谎言,那儿什么都没有,你必须花上百年的时间,才能参透。百年后再回来。」
我们又看见了两种时间的对立,与试图躲开时间的徒劳。马尔克斯带着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批判,写出另一种新的、以权力为样貌的时间如何渗进村庄;寺山修司也对战后日本社会狂热地追求现代化的现象做出批判。与其说他试图提供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如说他试图创造不一样的时间感。
▲日本导演寺山修司
虽然寺山修司的创作中,时间好像总是敌人,不可信任,但时间同时也是盟友。没有时间,就没有抓紧时机梦想的动力,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与梦想的需要了,那么身而为人,我们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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