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去何从的诗句名言
音频｜严鼎
文稿｜严鼎
定风波
（北宋）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刻的我，坐在咖啡厅的一角，抓耳挠腮，写不出只言片语来。近期前前后后写关于苏轼的文章已经有9篇，我的想法都快被掏干，实在没有什么新的角度了。
索性外出走走。窗外飘着细雨，在寒风的裹挟下，一阵一阵钻入脖子里，我忍不住缩紧身体，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
写这么多文章，我原本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去提升自我对于诗词的理解，从中学习更多的知识和人生的道理，用输出来倒逼自己进行更多的输入。结果一路写下来，我最大的体会竟是自己的无知。每写一篇，我都感觉自己没办法彻底体会到古人的情感和思想，我好比一个走马观花的旅人，在千年文物面前匆匆一别，根本无暇细细钻研和品读，在高耸入云的奇峰前望而止步，无从临绝顶，不知何时才能一览众山小。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读过那些书、明白那些道理，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思想深刻的人、一个通透宁静的人。现在想来，这种想法多么可笑。
昨天上课，我请学生构思作文素材，有一个学生谈到：如今自己非常享受一个人独处的快乐，渴望内心的平静与惬意，不愿参与那些喧闹与浮躁，喜欢沉浸在书本中，与苏轼、王维为友，体会他们的思想境界。这个回答很让我吃惊，难得从一位初中生的口中听到这样有深度的话，也很欣赏他能够喜欢苏轼和王维，品位很高。
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一丝不妥。王维说自己“中岁颇好道，晚来南山陲”，没有说自己年少便开悟、通透。苏轼的伟大之处确实是他的乐观洒脱，把人生给活明白了，但那也是在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惨剧后才淬炼出的境界，那时候他已经45岁了。别说初中生了，连我也没到这个岁数，也未曾经历这些苦难和坎坷，我们是否有资格说自己已经能够读懂苏轼、读懂王维？
前段时间看到一句话，很喜欢。有人问作家蔡澜：大城市拼搏，小城市悠闲，怎么选？蔡澜回答：先去过大城市。这个回答太妙了，瞬间令我醍醐灌顶。其实我们生活中的很多困惑和担忧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未曾经历，所以我们不知道答案，我们害怕会选错，但其实当我们经历后，这些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无需我们花心思去纠结。人生到底该拼搏还是该知足常乐？人生到底该努力争取还是随遇而安？这些都不需要我们去担忧，先去拼搏，先去争取，先去经历一切，哪怕摔个头破血流也没关系，竭尽全力就好。当历经这一切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才会拥抱一份平静、安宁，人生才会变得通透起来。在此之前，我们读再多别人的故事、听再多的道理，都是隔靴搔痒，都破解不了心中的魔障。
有人问一位道长：您得道前做什么？
道长说：砍柴担水做饭。
那人又问：那得道后呢？
砍柴担水做饭。
这有什么区别？
道长说：得道前，砍柴时惦记着挑水，挑水时惦记着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
这里的“得道”，不是读几卷经书、背几句名言就够的，这是历经繁华过后的沉静，是翻过千山万水后的坦然。《五灯会元》中说：平常心是道。但恰恰是这平常心最难抵达啊。
我继续走在雨中，此时雨越下越大，我赶紧躲进屋檐下，看华灯初上，雨丝密密地织成一张网，将世人层层叠叠地网住，任谁也逃不出去。
我想到千年前的苏轼，也是一场大雨，但他有幸逃了出去，竹杖芒鞋，轻快地高声吟唱，就这样走进了一片无雨无晴的自在境界。那么，是什么成就了苏轼人生态度的转变？我们就来品一品这首经典的《定风波》。
定风波
（北宋）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已经被选入初三年级语文教材，成为学生的必背古诗词，大家对于词的内容想必都不陌生。也有很多学生会将这首词的内容写进作文里，以此激励自己乐观豁达地看待成长中的挫折，我想，如果苏老先生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欣慰吧。这首词几乎要成为中国人的人格精神的一部分，融入了国人的血脉之中，成为我们的生活信条，成为“集体无意识”。苏轼的《定风波》写的虽然是他个人的人生经历和特殊的生活场景，但却切中了人性中的普遍精神和意识，最大程度地唤醒了人们的精神共鸣，成为了一种公共表达，这就是伟大文学作品的独有气质。
不只是内容上，形式上也有足够多的创新。回顾我们前面所读过的诗词，大多都在写闺中女子的爱恨情思，我们不知道那些女子具体是谁，词中的场景具体在哪，也许作者在创作时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这是由词的功能和使用场景决定的：词就是写来给歌女唱的，而且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唱，那就不能写得太具体、太详细，模糊一点反而更容易传播开去。可是到了苏轼这里，词的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词有了具体的背景和场景，从模糊宽泛的写作变成了个人化的写作，也可以说，苏轼把诗的内容写进了词里，这是他对词的贡献。具体表现就是词中的序言：“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这就是具体的写作场景。原来，写的是苏轼与一群人走在沙湖道中，突然天降大雨，大家又没有雨具，其他人都狼狈地跑了起来。只有苏轼自己没啥感觉，在雨中惬意悠然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天就晴了，于是写下这首词。所以你看，这首词产生的背景非常具体、细致，也很有画面感，与过去常规的创作风格非常不一样。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莫听”就是不要听，不要听什么？穿林打叶声，这里指的就是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啪嗒声，意思就是用不着害怕下雨。既然苏轼给出了一个“不要……”的劝慰，那他希望自己怎么样呢？“何妨吟啸且徐行”，不妨放慢脚步，边走边放声歌唱。这是他面对风雨时的态度，颇显潇洒、泰然，气宇非凡。换言之，苏轼的潇洒、泰然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经历了“穿林打叶声”的侵扰后做出的人生选择。如果我们结合苏轼先前经历的“乌台诗案”，便可以进行一次主题的升华：穿林打叶声便是朝廷中的斥责攻讦，而吟啸徐行便是苏轼“不惊恐，不逃避，不哀伤，泰然处之，潇洒从容”的人生态度。
竹杖芒鞋轻胜马。
苏轼说，我拄着竹杖，脚蹬木鞋，走起来比那马儿还要轻快。如果说竹杖芒鞋是平民百姓的象征，那么，身骑快马便是当官的象征，正所谓“走马上任”。陆游就曾写过：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意思是世情淡薄，陆游后悔外出做官，那么这里的“骑马”就代指做官。所以，苏轼在这里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其实就含有“无官一身轻”“不愿为官”的归隐的想法。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这里的“怕”是说怕什么呢？自然就是前面提到的“穿林打叶声”和“竹杖芒鞋”的生活状态了。我们说，这不仅是当前经历，更是暗示自己的人生处境，这是来自官场的风雨。既然对官场和仕途已经无所期待，那自然就无惧风雨，泰然处之了。“一蓑烟雨任平生。”一般的翻译是：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照样过我的一生！在这里把“蓑”理解为名词，蓑衣。然而，在朱刚所写的《苏轼十讲》中有不同的说法。朱刚认为，这里的“蓑”是量词，表示的是一件蓑衣足以抵挡的雨量，也就是不太大的春雨。在苏轼的词中，这样特殊的量词也很常见，比如他写的《如梦令》中有一句：江上一犁春雨。这里的“犁”就表示恰宜犁地春耕的雨量。这种解释也很有意思。
“一蓑烟雨任平生”便是一种平常心：平生经惯风雨，任其自然，有何可怕？以自我内心的平和与寻常，去化解和应对生命中的一切风雨摧折。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苏轼对春风春雨的理解充满了人生的辩证法：在春寒料峭之时，却遭逢山头斜照，颇有绝处逢生之感。人生不也是如此么？古人说“否极泰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新东方的那句口号来说就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这可能就是生活的真相吧。没有哪条路会一路春暖花开、康庄坦途，总有春寒料峭的时刻，总有崎岖泥泞的阻隔。因此，我们也不必沉沦在悲伤和挫败之中，要始终心怀一份希望和暖意，等待暖阳重现山头。这抹阳光，足以照亮一个失意落魄的灵魂。我突然想起，《南方周末》1999年的新年献词中那句反复提及的句子：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我想，这就是信念的力量，是“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力量。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过头来望望那风雨萧瑟的过往，其实也就是回望过去的惨淡经历，苏轼发出响彻千古的惊人之语：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归去”，化用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就是苏轼归隐之心的明证了。归隐后，自然就全然不在意仕途上的任何风雨了，甚至连同晴好的消息也一并毫无兴趣，达到了一种佛教上所说的“无差别境界”。蔡义江解析道：末句语同佛家参禅，字字机锋：本无风雨，何来晴明！利害得失，正可一并泯灭。
《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们所感受到的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其实都是人心中的幻相。而倘若我们进入澄澈空明的心境，那么这个世界也就会变得自然清静，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那如何算是澄澈空明的心境呢？便是我前面提到的“平常心”。《五灯会元》中解释平常心是：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宋朝无门慧开禅师吟诵过一首诗，颇有此番平常心意味：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苏轼非常喜欢《定风波》这结尾一句。晚年他被流放海南岛，写下一首《独觉》，最后一句便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此品来，会越发感到这首《定风波》中的绝妙之处。“并不是因为熬过了风雨而骄傲，也不仅是对风雨安之若素，而是一笔勾销，并无风雨。比之当年的晴、雨两佳，这次更为明净透彻。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变幻，都如云烟过眼，明净透彻的心灵不会被外物所困折，因为无所计较，故而所向无敌。”（朱刚《苏轼十讲》）
这真是一种至刚至纯的人生境界，又岂是我等随意品读一首诗词、听几句大道理，就能够参悟与拥有的。不免再次想起蔡澜先生的那句忠告：先去过大城市。同样的道理，当我们走在人生的路口，向着前方张望却不知何去何从，害怕在经历了一番风雨摧折后一无所获时，不妨轻声安慰自己：那就先去经历风雨吧！
也许就在你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便是晴天。
我们将每两天推出一集，文稿全部原创。
下一集，我们讲解苏轼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文稿 严鼎
录音 严鼎
制图 张金香
统筹 孟滕玲 张金香
音乐总监 曾力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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