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木板者之歌(散文)
锯木板首先要把桩定稳扎实。三脚木马、案凳、架子木、马钉、麻绳,架好、捆实、钉住,还要一头顶着墙脚,顶墙脚那头要用滚木磨石压住。桩定得扎实了,木板锯起来才顺手。待锯的圆滚木,用弯刀削去水皮,用斧头砍平节疤,用墨斗吊线。东家早有交待,六分板锯多少,八分板锯多少,寸板锯多少,画线吊墨时就要谋划好来。一切准备妥当,再将圆滚木抬上桩,用座钉马钉牢牢地擒住。一把木板锯二个人,一边一人站弓步,全神贯注,锯子拉过来拉过去,锯齿沿着墨线走,细细的木屑随锯齿飞出来,地上已是厚厚一层,棉絮一般轻柔。一块木板出来了,将之靠在墙上放好,歇口气,抽支烟。一块一块木板出来了,松杉木散发出来的清香,一间小屋是装不下的,随风飘出去,远远地,未闻锯木声,先闻松(杉)木香。待锯的圆滚木堆在那儿。圆滚木不会说话,也就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期待。
自从鲁班发明了锯子,锯木板这门手艺就诞生了。木板锯在拉拉扯扯中走过二千多年岁月,一代代手艺人挥洒着汗水,然锯木板这门手艺,七十二行中没有颁给他身份证,只好到九佬十八匠中寻找归宿感。归宿感是找到了,但木匠王国中文臣武将众多,他只好屈身于做个小弟弟。那些做房子的长木匠,打家俱的方木匠,打围桶的圆木匠有点看不起这个小弟弟。拉一下锯子谁不会呀。村里既会打家俱又会做房子的陈木匠就这么说。陈木匠虽这么说,却一点儿不影响锯匠与其他乡村手艺人那样,走村串户赚钱养家。
打家俱做房子,人世间少不了要用木板,自有锯木板人的饭吃。这话是好师傅跟我说的。他微微而笑,憨厚的笑容中满是自足感,目光却没落到我身上,而是望着远方。好师傅是我师傅。他是个锯匠,我跟他学锯木板。
好师傅人好,村里人就直接叫他好师傅。原本不是陂下村人。他是做陂下村王氏家人的上门女婿才成为陂下村人的。他的老家在八十里外的角元寨,一个与永丰县交界的小村子。我到过他的老家,感叹那才是真正的大山深处,盘山公路挂在山腰上,走完一程又一程,还要走十余里的盘山小路。他的老屋像枚钉子钉在山腰上,屋前是吊坎,屋后也是吊坎。山的夹缝中一点少得可怜的田只有巴掌大。田太少了,打不下多少粮食,村里人把希望的目光全投在山上,山上有的是松杉竹木,那是先人留下来的馈赠给子孙的福利。好师傅告诉我,他那儿的人基本靠砍竹伐木为生。杉木松木砍下山来,小一点的可以直接卖,叫卖杉条木;大一点的,就要锯成木板了,叫卖板子。村里每个男人都学会了锯木板,天晴上山砍木头,下雨屋里锯木板,没有闲下的时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也像滚木一样锯成一块一块,生活始终不见起色。现在那村子早没人住了。好师傅是走的比较早的。他快三十了,不知道请了多少媒人,白费了不知多少米酒与香烟,却没有女人肯嫁过来。来陂下村做上门女婿,他有点无奈。他人来了,也把锯木板的手艺带来了。之前,陂下村是没人会锯木板的,要锯木板,得去外村请人。
刚满十八岁的我开始为未来担心了。做个纯粹的种田佬,扶犁耕地,弯腰割禾,一日三餐的饭食倒不用愁,可钱呢?那会儿赚钱的门路不多,学门手艺是农村青年普遍的想法。村里的一些后生,都去学门手艺了。太阳保、广东仔、东年保在跟陈木匠学木工,宝赖子学打石,友贵学打铁,友门、佑和走纸棚,豁嘴做了泥瓦匠,脚有点拐的王友连也学会做篾匠。我也想学门手艺。开始我打算学做木工,为此,曾多方讨好木匠陈师傅,比如帮他割禾栽禾犁田打农药,义务工累加就有几个月时间了。他说看在隔壁邻居的份上,答应收我为徒。一年学徒没工钱,二年学徒半工钱,三年出师方能赚钱。父亲说这怎么能行。父亲体弱体多病,我上初一时就把我喊出教室,指着一大片责任田说,这多么田,我一人怎忙得过来,你是长子。于是我只好灭了学木工的想法,也甩了不少冷脸给父亲。父亲见我老是不高兴,便说,要么我跟好师傅说说,去学锯木板。
好师傅来到陂下村,已有不少人跟他学锯木板了,都是些成家立业的壮年汉子。当时媒人说合他的婚事时,村长已经向他提了要求,必须教会村里男人锯木板。村里人对手艺人都比较尊重,或许是受了木匠陈师傅的影响,大家都不把锯木板当着一门手艺,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学。只有有家室的汉子才会去学,原因很简单,既可赚钱,又不误种田。好师傅不收学费,开工第一天也会算工钱。我想了想,要种田赚钱两不误,只有这样了。
锯木板的手艺并不难学。画线吊墨,对我这个写字还算端正的人来说,有点手到拿来。好师傅见我一上场就会画线吊墨,扎扎实实表扬了我几句,我一下子信心满满。拉锯倒学了一天半时间。主要是用力的均匀度平衡感不好掌握。力气用大了,锯齿吃进木里,拉不动;用轻了,打空锯;要用活力,而活力又不是一下子就行。平衡感就更重要了,没掌握好,锯子就走上跳下,板子就锯不平,那不是在锯木板而是在挖勺。还好,我从八九岁就开始抡锯子,马刀锯、蜈蚣锯,大锯小锯,锯木头,锯柴火,锯毛竹,十余年的操练,已经掌握了锯子的习性。还有好师傅在一旁讲解要领,喂招。在家练习了一天半,好师傅说,可以出门赚吃了。
一天半就学会了,我高兴之余,也就明白,木匠为什么看不起我们这些锯木板的。一门缺少难度的手艺,在手艺王国中也就缺少地位。锯了几年木板,感觉锯木板有点像写散文,入门容易,谁都可以来这行业里鼓捣几下,但要写出精品,却要穷一生之功。我锯木板的手艺,与好师傅比起来,那是差了十万八年里。检验锯匠的手艺是木匠手中的刨子。刨子随便一刨,木板便溜光平滑,这锯匠手艺便是好手艺。要刨子使劲地刨,还有锯齿痕,这手艺多半要遭木匠吐口水。认识到自己手艺的差距,是木匠陈师傅朝我呸的口水。我与好师傅锯下来的木板,他那边,刨子推一遍,就溜光平滑,我这边,要使劲地刨,累得陈师傅汗珠子多掉了几两。一块木板,一边厚一边薄了。春赖子呀,哼哼。陈师傅哼哼一下,我就想找地缝钻了。好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拉几年就会好,我这不是拉了十多年吗?
就是能顺利地做个上门女婿,好师傅还是得益于他会锯木板这门手艺。好师傅个子不高,人瘦得像个衣架,五官搭配不太规整,木讷,不善言谈,相亲时,女方不太同意。女人也喜欢长得好看,就是招上门女婿,也要招个俊秀一点的呀。媒人赶紧说,人家会锯木板呢,一身好手艺。女人才勉强点头。有门手艺,日子可以过得更殷实一点。养女嫁汉穿衣吃饭,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生活好一点么?我也是因为有锯木板这门手艺,到了该娶老婆时就娶上了老婆。那是我去老婆那村子锯木板,村里几个女孩常过来看,其中有个次数最多。我的目光便多落到她身上。她一下子羞红了脸。好师傅看出了名堂,自告奋勇去做媒,一说就说成了。好师傅说会锯木板还是不错吧。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我真的没什么野心,有老婆生几个孩子,赚钱养家过日子,就行。
我是没有什么野心,但也会对未来作种种设想。我与好师傅对未来的设想,落脚点多在有锯木板这门手艺上。好师傅说他两个儿子学习成绩不怎样,上大学肯定没指望了,将来就教他们锯木板,兄弟两个一起走村串户,也是蛮好哟。我也是这样想,忙时种田,闲时出去赚工钱,做二间房子,养儿育女,未来也是蛮好哟。
世事的变化太快了,就我们这么简单的未来,也在短时间内被打败。锯板机的出现,手工锯木板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好师傅是被他的儿子打败的。儿子长大了,好师傅叫他来学锯木板。儿子说了句学个屁,转身走出去,过了几天,拉回一台锯板机。那天夜里好师傅家里发生一场战争。最后是儿子一句话把好师傅击碎。儿子说,我不去买锯板机,也有别人买,你以为你那破手艺还能赚吃呀。次日好师傅来到我家里,我们两人蹲在墙脚下抽了一上午的烟。沮丧呀,谋划了一辈的未来怎么就落空了呢?
后来我出来打工,好师傅留在家里种田。不用锯木板这门手艺也能活着,心里便有了某种解脱。掌握锯木板的手艺只是为了活着,有了另外谋生之道,何必纠结呢?好师傅儿子的锯板机也没用上几年,锯板机越来越多,山上的木头越来越少,木板有了许多代替物,比如说胶合板,塑料。谋划好的发财梦也被现实打败了。他们跺了跺脚,也出来打工了。如今,好师傅用过的那几把木板锯,他儿子用过的锯板机,被好师傅收藏在杂物间里。我更愿意用收藏两个字,因为好师傅隔二天就会去擦洗,用抹布细细地擦,再上油,保持着还在用的样子。我的就不用说了,狠狠心把它们就当废品卖了。 共 3319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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